在时尚界,何风晚凭完美的身材和精致的面孔,被称为“来自东方的妖精”。

  对女人不感冒的江鹤繁看了秀场视频,表示不过尔尔。

  而何风晚用无数个夜晚告诉他,穿上衣服和不穿衣服,是不一样的。

  

  自从得知心狠手辣、冷面商界大佬江鹤繁还是雏,何风晚就没把他放在眼里。

  而江鹤繁用无数个夜晚告诉她,错得有多离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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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也如杯中鸩酒,

  解我渴,又燎我心上莽原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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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※妖娆撩人超模vs闷骚禁欲大亨/十岁年龄差

第1章01.

  模特们坐在走廊两侧的沙发上,稀稀落落打过招呼,埋头翻看新一期时尚杂志或是手机,没有多余交谈,紧张的情绪随空位的增加而蔓延。

  被叫到的人提前去换好一套内衣,等待最后的面试。

  十月充足的冷气扫上何风晚的小腿,激起一阵颤栗。她默默数着减少的人头,估算面试时间平均为一分钟。四周皆是历经大小秀场的老将,手握各路代言,可站到V·E门口也不由捧起新人的忐忑。

  V·E是全球著名内衣品牌,广告汇集了世界上最艳丽性感的女模。据说登上一次V·E内衣秀的伸展台,至少五年不会被大众遗忘。

  要是能和V·E签约,获得的曝光和商业价值将不可限量。

  收回目光前,何风晚撞见曾在米兰时装周后台找她借假睫毛的巴西模特——小她两岁,今年斩获两个蓝血品牌代言,风头正劲。

  对方还记得那时的慌乱,向何风晚挥手打招呼。

  何风晚回以飞吻,巴西模特微微一怔,眼里闪过震慑,赶紧把脸偏开。

  她露怯了。

  这场V·E秀寻找光芒四射的候选人,从五百名额筛到现在,谁都知道靠身高三围和台步优劣早就不足区分,强大的气场或是极具感染力的笑容才能打动评委。

  彼此互为竞争关系,“不动声色”四个字算必备功课,原来还有人没做足。

  何风晚将巴西模特的反应收进眼底,面子上波澜不惊。

  “Wan,轮到你了。”门打开,工作人员探出头。

  里间涌出更为明亮的光线,温热气流顷刻融化何风晚小腿挂满的寒霜,她说着“谢谢”昂首步入。

  更衣室很安静,何风晚换上一套V·E的黑色内衣裤,调整胸型后,手指轻抚肩带上的窄边蕾丝。镜中佳人九头身,红唇丰润,茂密的长卷发泛着健康盈动的光泽。

  来不及再多看几眼,何风晚被叫了进去。

  从她现身那一刻,四位评委眼睛便齐齐点亮,研判中毫不掩饰对她的满意。

  一位评委不自禁地说:“你再走一次。”

  何风晚会意地向他眨眼,重走一个来回。台步潇洒自信,定点pose甜美撩人。走到评委席前,她甚至听到两声不那么清晰的“perfect”。

  以至于,四个人面面相觑,想不到该问她什么。

  半晌,才有人开口:“这是你第一次参加V·E面试,能说说为此做了哪些准备吗?”

  何风晚露齐堪比广告效果的璨白贝齿,笑道:“所有你能想到的。”

  评委们于眼色传递间,似乎确认了什么,之后的提问气氛轻松下来,评委之一的选角导演抱臂半开玩笑:“你怎么现在才来面V·E?我们去年就和你经纪公司沟通过。”

  去年?

  去年何风晚才在HF(highfashion)圈里初露头角,绷着脸征战于各场时装秀和大片摄影棚,那时她还一心要当个兢兢业业的HF模特。

  而今年想走V·E这样的商业秀,因为她改主意了。

  但她依然讨巧地回答:“我的工作计划今年做了调整,和去年当然不同。”

  对方听出她在回避,没打算放过,追问:“那为什么想到来面V·E?”

  何风晚爽朗大笑:“因为我想赚更多的钱。”

  *

  回更衣室换衣提包,何风晚想起刚才那一幕,看似一招险棋,但在纽约待了四年,她知道美国人会喜欢她的率真与自信。

  而离开前四位评委主动与她击掌也说明了这一点。

  手刚搭上门把,手机震动着收到那位选角导演的短信,一句简短的问好,一句有空共进晚餐的邀请。

  何风晚唇角旋开半边括弧,回复一个微笑表情,意义模棱两可。

  想必对方清楚,还没有确切收到V·E秀的门票,她有权不接受邀请。

  出门穿过长长的走廊,行至电梯厅前,手机短信收件箱和邮箱的图标上,红色数字不断增加,提醒她这世界还有无数双眼睛在期待。

  事实上从她宣布进入V·E内衣秀面试,国内外媒体接连发稿,对她无不看好,甚至预祝首秀成功。就连V家的经纪总监在接受采访时,也失口说出“期待我们新的eseIdol(中国偶像)”。

  所有人都说,她来面试只是走个过场。

  等电梯的时候,何风晚接到经纪公司老板迟鸿的电话,照例一通叮嘱,那因激动而拔高的音调让她忍不住拿开手机。视线顺势扫去,注意到走廊尽头突兀的人影,她留一句“等下联系”挂断电话。

  不巧顶灯坏掉几盏,那人挺拔如峰立在暗处,何风晚凭侧身的剪影辨出是个男人。

  抬腕看表,他捏了捏眉心,转身朝她站定。

  何风晚看不到他的脸,只见他鞋尖转了过来,迈开脚步。

  她屏住呼吸,抓紧挎包的链条。

  电梯到了,这时何风晚的手机铃声大作,鼓点訇然,一瞬爆发的摇滚乐响彻整条走廊。她手忙脚乱地划拨屏幕,点击拒接,然而乐声不止。

  奇怪!

  慌乱间,一双深棕色的男式皮鞋现于视野下方。

  不用抬头也感受到对方气场的压迫,和他向下看来的目光。

  向下看?

  何风晚身高可有公分。

  她停下动作,两人就这么无声对峙。他沉默注视何风晚费尽力气也关不上那通来电呼叫,像个张牙舞爪的小丑。

  *

  何风晚睁眼醒来。

  入目是头顶北欧风的枝形吊灯,黑色钢架斜拉一个扭曲的“大”字。一面墙壁印有夕照投下的百叶窗影子,从这扇位于西42街公寓七楼的窗户向外望,能看到几条街外的时代广场。

  面试的情景太真实,何风晚揉着太阳穴坐起,还在回忆梦境。她长发凌乱地裹住下巴,面庞镀上一层橘色。

  渴。

  掀开被子,手机在枕头下高声抗议,屏幕显示23通未接来电,她皱眉。

  “你再不接电话,我就报警了!”

  迟鸿穿云裂帛的嗓门在耳边炸开,何风晚拿开手机一秒,又贴近,“不好意思,我才醒。”

  “别泄气,你跟我续一年合约,我给你最好的资源。”

  真诱人。

  何风晚彻底醒转,猫一样慵懒地眯起眼,蹬着拖鞋走去厨房接水喝,没有直接回答她:“刚才梦里你给我打电话,怎么都挂不掉,梦外你还真来夺命连环call。”

  迟鸿不理会,恶狠狠地说:“名单昨晚公布,你关机,今天又晾了我们一天。我告诉你,要发疯的不止我一个。”

  而何风晚仍挂念她的梦,“那时要掐掉你电话,我就有空去看他长什么样了。”

  迟鸿被绕进去:“……谁?几时?”

  “和你说过的,那个隔三差五来我梦里,却总是记不住样子的男人。”

  还有空说这个?

  都火烧眉毛了!

  线那边的迟鸿闭了闭眼,忍住飙脏话的冲动,一字一顿叫她:“何、风、晚!”

  何风晚这才回归正题:“鸿姐姐,我昨晚签了鼎艺。”

  “你签了多久?违约金我出。”

  “一年。”痛饮半杯冰水,她有了活过来的畅快,语调也变轻松,“我想回去看看,说不定就此踏入娱乐圈,潇洒转型了?”

  迟鸿冷笑:“就你那版型,国内能有多少男演员和你搭戏?才22岁,你升仙、上钱榜都是迟早的事,别作。”

  “我已经决定了。”

  迟鸿噎住,萌生一丝“当她老板,何其不幸”的哀戚。

  因为何风晚决定的事,谁也无法更改,两年来一向如此。这也是她吸引人的地方,混时尚圈需要棱角。迟鸿当年从泥淖中挖她出来,小心呵护,盼她早日艳色灼人,当然做好了被刺伤的准备。

  于是调子一转,迟鸿老母亲般叹气:“哎,谁想到……谁能想到……”

  谁能想到人人看好,就连何风晚自己也认为十拿九稳的V·E内衣秀,最终名单没有她。

  何风晚轻笑两声,反去安慰:“没事啦,搞不好是上天在召我回国。”

  “你还笑得出来,网上都炸锅了……”迟鸿嘀嘀咕咕,最终换上听天由命的语气,“行,我拦不住,但你别趁着风口浪尖回去,好歹缓缓。”

  “我会先去度假。”

  “需要送你去机场吗?”

  “我22岁,不是2岁。”

  电话里何风晚和迟鸿说好,一年后回来,后者补充一年内她想改主意,随时欢迎。

  挂了线,何风晚嘴角还有笑,幸得迟鸿宠爱她,由她任性。她当然明白,这份宠爱不可以无度消耗,要能证明就算落选了V·E,吸金潜力依旧无敌。

  那么恰好,她在离开纽约前,收到一场饭局邀约。就设在今晚,对方出价七位数,抵她走一年伸展台。

  一眨眼,V·E已是明日黄花。

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注1:蓝血品牌指影响T台模特排名的六个重量级品牌:el、Prada、Gucci、Dior、LV和CK。

  注2:升仙指进入Models.的i榜和super榜。钱榜指MoneyGirls,意为最会赚钱模特。

  V·E秀原型维密秀,为架空。女主非善辈,有仇必报。

  尽量日更,有事会在文案置顶请假。请多多留言吧~爱你们~

第2章02.

  出租车开往切尔西区,何风晚坐后排低头看手机。

  ——还敢嚎“我晚最HF”?还敢自称“我晚HF商业一把抓”?你晚,一个大写的不要脸!

  ——我就说何风晚能走V·E秀,孟姜女都要笑了好吗?

  ——摘了何风晚不稀奇,顶上去的是姜洲龄,吃瓜路喜闻乐见。

  ——哈哈哈!什么叫人在做,天在看!

  V·E官方微博发布的名单下,热评一面倒地嘲讽,居然因此上了三个热搜“何风晚姜洲龄”、“粥粥空降V·E秀”、“保护我方姜洲龄”。

  这阵仗逗乐了何风晚。

  模特界是个小众圈子,露头的来来回回就那些人,除非和娱乐圈扯上关系,才能博到更多版面。

  难怪迟鸿感叹“网上炸锅了”,事先为那么多人看好,到头来被姜洲龄换掉,足够脑补一场恩怨往事。姜洲龄近两年势头旺,自从抱上大腿,接连拿下品牌全球代言人,出演热门电影。

  何风晚这次上热搜,纯粹是被顺脚一踩,可还是有人讥笑她“蹭姜洲龄热度”。

  她不禁红唇轻启,勾出森冷笑意。

  这世上最不愿她回国的,只有姜洲龄。何风晚非常想看看鼎艺公布与她签约后,姜洲龄该有怎样精彩的表情。

  先前手机上那23通未接来电,除了迟鸿,全是来探消息的媒体。后来翻到一个陌生号码,何风晚秀气的眉毛微拧,对方短信自称鼎艺给她安排的个人助理,让她得空回拨。

  签约仍在保密阶段,真是鼎艺的人?

  何风晚正犹豫,出租车靠边停下。司机大叔转过头,唯恐她听不懂一般,缓慢地咬字:“您真是位美丽的女士,车子有您这样的风景,我一整天的疲惫都纾解了,愿您有个美好的夜晚。”

  他眼神诚恳,似在倾吐衷肠。

  “谢谢。”

  何风晚多给他一些小费,附赠一枚浅笑。在他愣神的时候,她提起裙摆,翩然下车。

  哈德逊河畔湿漉漉的夜风拂起何风晚肩侧的长发,寒意侵入颈窝。她裹紧牛仔夹克,加快脚步。穿过马路后,她一边脱掉夹克,走进旋转门。地板光可鉴人,倒映她柔软贴身的红色长裙,匆匆掠过大堂,惊鸿般晃了人满眼。

  食客们停杯投箸,纷纷看去,何风晚俨然成为餐厅焦点。

  而她浑然不觉,直奔服务台,“你好,我订了位……呃,是孙道然先生订了位,麻烦联系他。”

  “好的,请稍等。”

  这里一、二层是家对外经营的高档西餐厅,三层往上则是某个富人俱乐部设在纽约的分会所,总部在意大利的撒丁岛。何风晚不是会员,无法搭乘私人电梯,便等在服务台旁的休息区。

  那位孙道然先生来自港市,背靠孙氏实业集团,是个不拘形骸的豪门登徒子。一个月前的纽约时装周上,他和国内某流量小花被拍牵手观众席首排看秀,引发轩然大波。

  何风晚当时专心走闭场,怎么会想到让他惦记上。

  不过孙道然出手豪爽,七位数的酬劳足够打动她。何风晚问清席毕便能离开,无其他特殊服务,就痛快答应了,反正见机行事。

  *

  “是何风晚吗?”

  “……对。”

  “这边走。”

  来人与她一般个头,架一副金丝圆框眼镜,明明长了张清俊倜傥的脸,偏偏绷得紧,那公事公办的口吻对她连个称呼都吝啬。

  不跟他计较。何风晚挽着夹克,跟在接她上楼的年轻男人身后。

  英伦风的深色针织衫搭浅色衬衫,领带、西裤和正装皮鞋一应俱全,模样显小,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。电梯里,盯着他上乘的衣料,何风晚心想这样秀气的小青年,还没沾上多少江湖气就给有钱人挑去当手下,从此衣食无忧,真是命好。

  下一秒他转头,迎上她打量的目光。

  “怎么了?”何风晚没露半点怯色,大方笑着,“孙先生不会只请了我一位女伴吧?”

  他音色泠泠:“不。”

  何风晚点头,想必席上有多少男人,就会配多少女伴。一人一个,永不落空。

  然而对方否认的,并非她的提问:“你不是孙先生的女伴。”

  诶?

  困惑间,电梯停在十二层。那个还未自报家门的年轻男人顿了顿,回头重新看来。这一次,他扑克脸冒出懊悔的表情,自言自语:“先生不喜欢浓烈的玫瑰香水味,忘记通知你了。”

  何风晚:“……”

  十二层是顶层,挑高的设计,玻璃穹顶下悬挂一盏巨型水晶吊灯。踏上左侧走廊,光线陡然变暗,她好奇张望墙上那些精美的铜质壁灯,以及刻有繁复线条的立柱。

  走廊不可思议的长,让人错觉永远不会走到尽头。

  何风晚神思有些恍惚,前方领路的小哥忽然说:“再往前是露台花园,天冷了没开放。你要想打电话,可以去那。”

  哦,原来他还是有些人味的。

  何风晚暗自腹诽,脸上揣着笑:“知道了,谢谢。”

  “因为等下你自己走,我们不负责接送。”

  何风晚:“……”

  之后他伸手指向一扇厚重的雕花木门,说:“就那间,你进去吧。”

  说完,他走向露台花园。

  可惜何风晚还没推门,手机铃声就轰轰烈烈地响彻整条安静的走廊。

  来不及思考那扇门是不是厚到足够隔离铃声,她急忙往前跑,想要尽量离门远些,一边翻出手机。

  屏幕显示一串陌生号码。

  “你好?”

  “喂?请……请问,是何风晚小姐吗?”

  陌生又忐忑的萝莉音听得何风晚微微一怔,随即回答:“我是。”

  “啊啊啊啊!太好了!”那边一下激动起来,“我是鼎艺派给你的个人助理,和你电话短信都没联系上,现在终于OK了!谢天谢地!我叫……”

  可怜她名字还没出口,就换上无尽的忙音。

  何风晚推门踏入露台花园,给她回拨,但已是“关机暂时无法接通”的语音提示。

  大风低嚎,扼住夜晚的咽喉。

  寒颤顺着膝盖往上爬,何风晚冻得直哆嗦,抬头却见刚才的眼镜小哥面向某处,低眉顺眼地站着,恭敬说:“先生,人齐了,孙道然让我请您回去。”

  居然直呼孙道然大名,何风晚眉梢挑了挑。

  霓虹灯泼墨似地洇透大半夜幕,一道低沉男嗓不疾不徐,自暗处传来:“我知道了,阿焕。”

  人影稍后现出,还来不及让何风晚看清,就从她身畔擦过。幸好被名为阿焕的小哥叫住:“先生,这位就是何小姐。”

  对方停住,低眸看她。

  傍晚梦里的压迫感再次袭来,何风晚突然明白“向下看”不需要身高明显的差异,哪怕他逆光站立看不清面孔,周身携着叫人敬畏的气势,也足够她不敢对视。

  于是趁机把手机调为静音,逃开他的目光。

  随后他问:“吃完要带她走吗?多少钱的?”

  何风晚:“……”

  阿焕说:“支票在我这,孙道然说结束时再给,具体我没看。”

  敢情把她当作专营陪酒卖身的应招女郎。何风晚横他一眼,恰好捕捉他随意转了转就挪走的视线,分明写着“她不值”。

  于是她梗着脖子说:“都见面了,不做个自我介绍,不太好吧?”

  那人已背过身去,听到何风晚轻佻的语气,又转头,见她脸上满是不屈。

  确实是位仙气出尘的美人。

  五官冷感,平领红裙,细若意大利面的吊带勒住肩骨,要掉不掉的勾人心魄。她似乎话没说完,一步站到他面前,微微扬起脸,恣意露出光洁的颈子和锁骨,是招摇,是煽动,是万种风情。

  想必她十分了解自己的长处,不需要耍花招,轻易就能攫走别人的心。

  而此刻她眸光孤冷,笑也是伪笑,带一点自嘲的口吻说:“以前也没见过,不知道怎么就不称先生的心,可能没有眼缘?就当我陪孙先生好了,一顿饭而已,吃了就散。”

  一席话驳了对方对她“卖身”的暗指,还顺带讽他小气。

  旁边的阿焕听不下去,但何风晚抢在他前面开口:“反正来回的车钱是我自己出。”

  这样一来,大家都是客人,没有谁看不起谁。

  那男人似乎没料到有这一出,掉过眼睛去看阿焕,直看得他面色发窘,随后沉默地迎向何风晚“你不配”的眼神。

  何风晚毫无惧色,心中却有些诧异。

  要说她见过的男人不少了,但凡性取向是女人,对她就算不动心,神色多少也有几分波动,就如焚香听雨,融雪煎茶,总有一番品评的意味。

  可眼前的男人,眼中没有一丝微澜。

  附近几栋高耸的建筑到了晚上,楼面变作屏幕,流动璀璨的光与影,陈招财的脸便跟着斑斑驳驳。

  那是一张瘦削的脸,凤目薄唇,有种淡淡的文人气质,像从小到大班上成绩最好的那个人。此时彻底剥去了青春余味,锻出冷硬的剑气。

  他不轻易露出鹰隼一样凌厉的眼神,也不愿笑,只慢吞吞地说:“我叫陈招财。”

第3章03.

  陈招财?

  何风晚默默吐槽这个名字,同他淡然地打招呼:“晚上好啊,陈先生。”

  她必备的礼数,还是得做全。

  陈招财点点头,话却是对着手下说:“走吧。”

  去的房间有一壁高约六米的玻璃墙,旁边的大餐桌铺上精心熨烫的亚麻色桌布,但凡坐在桌边,皆可俯瞰纽约夜景,饱览哈德逊河风光。

  “你们一起的?正好,省得我介绍。”孙道然闲适靠着椅背,笑吟吟地看来。

  他不过三十五岁,头毛稀疏,索性一气剃成秃瓢,在灯下静静反着光。身畔早就坐着一位旗袍美人,正凑去瞧他食指与中指叠戴的戒指。

  陈招财实在寡言,不置一词地坐下,留何风晚立在原地。

  圆桌统共围了九人,四女五男,她只认得孙道然,还是从电视上。

  “你走杜嘉班纳那场我看了,很漂亮,我喜欢。”孙道然笑意渐盛,“本来定你坐我这,但今晚有个特别不好伺候的,就辛苦你了,何小姐。”

  说着,他手一扬,示意她入座。

  这话真奇怪,大不了从头到尾受冷落,把她当空气,何至于辛苦。

  “道然,这餐结束,我们去哪?”一个方脸男人耷拉着眼皮,漫不经心地问。

  孙道然在看侍者倒酒,听他这样问,唇角一勾,说:“你休假就休假,别把自己搞得比上班还累。”

  “我他妈天天出差,比司机还忙!好不容易休个假,就想和人搞怎么办?”

  “都这样了还想和人搞?小心有钱赚没命花!”

  “担心我?你自己头发都没了,要不要送你盒人参?”

  孙道然眉毛一竖,目光锐利地扫去,“叫她们五个一起来,连战三天。”

  “叫叫叫,你们就在这里战,让我见识见识。”

  “我负责鼓掌!”

  “来下注他几进几出,我帮拍视频。”

  “哈哈哈哈!”

  几个男人愈发无所顾忌,拿荤话尽情互侃。

  女伴们则配合地笑,莺燕婉转,还不忘倾身倒酒。何风晚笑不出来,无聊极了,打量起桌上的昆庭餐器——象牙白色的瓷盘,勾着细腻的金边;银质的烛台和刀叉表面,则绘有花瓣和藤蔓图案,精致典雅。

  陈招财始终没有加入那群人的高谈阔论,何风晚便不需要配合。

  好奇地瞄去一眼,他在专心拆封一只包装简洁的白色纸盒。“没有加入”并不代表他特别,她猜里面十有八.九是安全.套。

  盒盖掀开,静静躺着两块夹心饼干。

  “这种车达奶酪饼干出自上世纪的纽约州,是东岸最有代表性的西式甜点。”察觉到她的视线,他眼皮微阖,声音不紧不慢。

  随后把盒子推过去,“尝尝。”

  何风晚错愕。

  来纽约四年,为保持纤瘦的身材,一切高热量食物都与她无缘,更遑论夹有奶酪,盖上饱满巧克力糖霜的夹心饼干。

  但她立即拿起一块,露出小女人的乖巧神情,小口咬下后歪着头说:“一楼餐厅的车达饼干在全纽约也是顶有名的,以前只是听说过,今天多亏陈先生我才有这样的口福。真的很好吃。”

  陈招财颇为玩味地问:“何小姐不是模特吗?不用忌口?”

  “没问题。”何风晚爽朗地笑,“我收了钱的。”

  这话是在宽他的心,告诉他,她知道今晚自己的身份和作用,不是特地过来做样子的。同时不禁后怕,别看陈招财一言不发,桌上每个人他可都看在眼里,暗中揣摩。如此离群,竟无一人异议,尤其孙道然玩笑开到每个人头上,唯独缺了陈招财,恐怕他才是这庙里的菩萨。

  他对何风晚的懂事似乎很满意,点头说:“好。”

  十分钟后,系领结的侍者给每位客人一道道上菜。大家边吃边聊,很是尽兴。

  每道菜以极少的分量盛在偌大的盘中,花头却繁复,有种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意思。一瓣蛤蜊,肉粒切碎,混着玉米粒和奶油粒,经齿碾磨,在口中爆出不同层次的鲜甜。冰镇过的半段龙虾钳,填入饱满的奶冻,吃下去才尝出内封的虾肉,爽滑弹牙。

  何风晚开怀大啖,越过身侧的陈招财,与对桌的孙道然碰杯。

  “谢谢孙先生邀请。”

  “你等等。”孙道然绕到她面前,笑得眼睛都不见,“要这样喝。”

  他持杯那只手挽过何风晚纤柔的腕子,做了个喝交杯酒的姿势,与她抵着头,一饮而尽。喝罢就朝陈招财挤眼,谁知人家压根没抬头,拿叉子怡然挑着煎鹅肝上的罗勒叶。

  孙道然耸肩转向其他人,无奈地说:“看到没?我早说他是这副德性!老钟,你第一次来,我们江……呸,我们陈招财不烟、不酒、不女人,一贯如此。”

  何风晚暗诧:江?

  难道是化名?

  老钟显然不大相信,揶揄道:“那我就想请抽烟喝酒泡女人,陈先生莫非不赏脸?”

  孙道然勾过阿焕的脖子,拍拍他的肩,说:“你随便请,全由这位楼焕小兄弟接单。他接,就是陈招财接,一个意思。”

  听他这样一说,其他人的女伴再看陈招财,眼神顿时丰富起来。

  何风晚倒没在意,有钱人快乐的阈值总比普通人高一些,玩的便也千奇百怪,除非……他有病。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,能攀上交情自然好,攀不上就哄他们开心,反正她只为充盈荷包。

  “不过阿焕这两天感冒……”陈招财拾起方巾擦嘴,“就麻烦何小姐了。”

  他抬手,指节轻叩一侧的酒瓶。

  何风晚这才联系上孙道然那句“辛苦你了”,原来在这等着她。

  *

  一瓶红酒下肚,脑子就飘忽了。

  和孙道然光脚跳过踢踏舞,还应老钟的要求走了一回台步,何风晚扯着嗓子叫大家安静,现场科普模特走商业秀和高定时装秀的不同。

  吵吵嚷嚷的,又被人趁机灌下半瓶威士忌。

  再看人,她目光流盼间就有了醉意,幸好脚下步子踩得稳,一双长腿带起满室熏风,让人不自禁伸长脖子。她或颦,或笑,或嗔,偶尔一个回头,拉扯滑下的肩带,不动声色地搅乱了所有人的心。

  就连不曾正眼看她的陈招财也抬起头来。

  可惜他依旧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样子,眼中净是疏离。何风晚略有挫败地想,原来他真的“不女人”。

  那他好的就是男人喽?

  这样想着,她很快振作起来。

  另外几个人叫何风晚迷得丢了魂,尤其是老钟,冲陈招财直嚷:“招财兄既然对美人没兴趣,那位小弟身体又不适,可以让给我吗?”

  一桌子人看好戏似地转向正在喝水的陈招财,看他慢慢放下杯子,淡然地说:“当然不能。”

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明晚再约~

第4章04.

  老钟露出受惊的表情,面子有点挂不住,半是瑟缩半是不甘地纠结着。

  但他不敢问为什么不能。

  没人敢问为什么,大家一齐噤了声,气氛沉下来。

  只有孙道然脸上掠过微妙的笑影,晃着酒杯说:“君子不夺人所好,今晚何小姐是他的女伴,别管他打什么主意,老钟你就不要打何小姐的主意啦!”

  “是是是,刚才有点上头,陈先生别介意。”老钟如蒙大赦地附和,朝东家递去感激的眼色。

  陈招财略感无奈,只得宽慰似地笑:“不介意。”

  他一笑,饭桌上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。指间的香烟点燃,碰杯声不绝于耳,若有似无的爵士乐也调大了音量。一张张被酒精催红的脸亦真亦假,都在乱哄哄地闹,迅速覆盖刚才那段小插曲。

  能坐到这张桌上的,谁不是练就一双慧眼,看老钟碰了壁,就知道对天仙似的何小姐,陈招财怎么可能不动念头。

  风向不对,赶紧转舵。

  然而他们挖空心思也不会想到,陈招财不过记起何风晚那句“一顿饭而已,吃了就散”——这话带着一点韧性和骨气,比起这桌人的小心翼翼,实在有趣多了,他便想遂她的意,吃完就散。

  正好忍了她一晚上的玫瑰香水味,早已撑不住。

  “你们别看陈招财爱摆臭脸,搞得自己多了不起,也有吃瘪受窘的时候。”

  待众人缓过劲,房里唯一对他不忌惮的孙道然悠然靠上椅背,拉长了调子,“上礼拜一个朋友的公司在纽交所敲钟上市,我们都猜首日股价报收能超九十美元,就他不看好,说超不了。结果还真超了!于是我们罚他……嘿嘿,你们猜罚他干什么?”

  这样的八卦当佐酒料再好不过,见陈招财饶有兴致地环抱双臂,其他几个人也兴奋得两眼放光。

  “那天,纽交所附近一栋楼里有群超模在排队面试,我们让他找个人送花。我盯着他抱花被保安拦下,然后进电梯,十分钟后空着手出来。”孙道然乐不可支,“你们是没见他,脸上都有杀机了!”

  经他一番描述,大家眼前有了画面,再看陈招财,也不像之前那么遥远。

  可有人问:“那陈先生送的真是模特吗?”

  孙道然被问懵了一秒,随即拍桌叫道:“操!让这小子钻了空子!”

  这话逗得一桌人哄堂大笑。

  连陈招财也忍俊不禁,对他调节气氛的能力很是佩服。身为东家,孙道然自然不愿客人们忙着拼演技,适时让他们松口气,明白他陈招财这尊菩萨,说到底也不是真正的菩萨。

  另一个人问:“孙总说的超模面试,不会是那个什么秀吧?”

  立马有人接腔:“何小姐那天应该在场。”

  哦,何小姐,看来确实动不得。

  陈招财莫名头疼。

  那天他随便按下某层楼,把花随便留在某个公司前台,掉头就走。怎么到了这,线索愈发理不清楚?

  而身边的空位告诉他,唯一能理清楚的人,此刻踪影全无。

  陈招财叫来楼焕,低声问何风晚去哪了。

  楼焕镜片后的神情略为复杂,“……何小姐喝太多,去吐了。”

  *

  何风晚昏天暗地吐了好一阵,整个胃都掏空,才勉强止住。她虚弱地盖上盖子,抱着马桶冲水。

  水流声似有千军万马之势,顷刻消失。她闭上眼,靠墙歇了好一会儿,撑着一点点站起来,摇摇晃晃地走到盥洗台前洗脸。

  双手掬一捧水,她担心把脸弄花,便转为漱口,再抹了把嘴。

  站定片刻,何风晚视线总算对上焦,从镜中打量这间奢华的盥洗室:有外面主厅一半大小,大面积的镜面缀以雕花,门边两把红色天鹅绒软垫座椅,镀金水龙头旁摆放仿古烛台,马桶前还挂着一台宽屏电视。

  多浮夸。

  可她不就冲着这浮夸来的吗?不就梦想有一天枕在砌好的金山银山上,酣然入眠吗?

  这么想着,全身的力气又回来了。何风晚直起背,整理淋湿的额发,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。

  捏着手机出门时,外面正在猜孙道然罚了陈招财什么,没人注意她轻手轻脚地蹿到走廊。露台花园太冷了,她索性曲腿坐在门外的地毯上,正好醒醒神。

  “何小姐吗?抱歉抱歉!我手机没电了,下午陪公司模特在郊区拍片,才刚到家。”

  元气的少女音提振了何风晚的精神,让她很受用,笑道:“不要紧,我们现在聊,随你方便。”

  “太好了!何小姐真是大好人!”

  线那边窸窸窣窣的,传来水流声和物件的碰撞声,何风晚好奇地问:“你没事吧?”

  “没、没事……挂毛巾的架子掉了,我习惯回家先卸妆洗脸,再洗澡,最后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,敷个面膜,一边玩游戏,一边喝酸奶。那才是一天最开心的时候。”

  何风晚听得有点出神。

  她几乎没有这样惬意的闲暇,所有生活都被工作填满,要么走秀、拍广告、上电视节目;要么被品牌拒绝,陷入自我怀疑的无限循环。

  两种状态交替,永远走在路上。

  想说点什么,记起对方还没自我介绍,她便问:“小姑娘,你叫什么?”

  “我叫成珠珠。”成珠珠顿了顿,迟疑地说,“那个……何小姐,我比你长两岁呢。”

  何风晚:“……”

  两人没聊多久,何风晚打开话匣子,压根煞不住尾,连陈招财走来站在身后也没留意,一劲地向成珠珠打听新公司鼎艺。

  “所以公司老板就是田经理?”

  “这……他是小老板,还有大老板。”

  “……怎么有两个?”

  “当然了,鼎艺归江氏,你要问江氏集团负责文化艺术这块的,是江鹤繁。你要只问鼎艺,当然是田经理喽!”

  何风晚揉揉太阳穴,脑子缓慢地反应。

  今晚她喝得太多,头晕,眼也花,看墙上那排壁灯裹着一层昏黄的光圈往远处延伸,像山洞两侧绵延的火把。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回答:“哦,那必须是江……江什么玩意儿?”

  陈招财无意偷听,正要走,不想脚下被这话绊住。

  成珠珠一字一顿地纠正:“江鹤繁,长江的江,仙鹤的鹤,繁茂的繁。”

  “江鹤繁!就是他!”

  成珠珠困惑:“那可是大老板,我们平时都见不到的,何小姐问他做什么?”

  何风晚大笑:“泡他啊!把他吃干抹净、扒骨拆皮!泡小老板不是浪费时间吗?”

  陈招财:“……”

  成珠珠嗅出了不对劲,忐忑问道:“何小姐?你喝酒了?”

  “嗯,喝了挺多。”

  “那……那辛苦你了。”

  “哈哈,不辛苦。他们以为喝酒会难倒我?几块饼干会吓退我?不会的,吐出来就好了。像那些跳芭蕾舞的女孩子,总嫌自己不够瘦,稍微吃多一点就要抠着吐出来。”

  “可那样对身体很不好。”

  “我心里有数。”

  毕竟经历过五十二公斤还被人当作航空母舰的日子,合租的室友一天要跑两、三场试镜,而她一场都没有,连经纪人都下了最后通牒要她继续减重,不得不对自己狠一点。虽然那次狠过了火,医院,从此便也晓得边界在哪。

  不碍事。

  成珠珠不知道该不该把她泡老板的决心当真,为难地吞吐:“那可是江老板啊……”

  何风晚侧过身,不想对上陈招财的冷脸,粲然一笑:“要定就定个大一点的目标,不然多无聊,万一我跟江老板很合得来?你说是不是?”

  最后那句在问成珠珠,也在问陈招财。

  谁知她仰头时手机落下,一瞬黑了屏。

  何风晚醉倒了,倚靠墙根,身子软得像面条。旖旎红裙遮不住两条白皙的长腿,就肆意地敞在他眼里招摇。她眼梢染着艳,眼尾挑着媚,眼底波光流动,闪闪熠熠。

  声音是多余的,她轻展笑靥,已是最含而不露的撩拨。

  陈招财脸上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。

  这变化一闪而过,还是被何风晚捕捉到——那种异性眼里才有的意思,对她怀了欲念的兴趣。

  然而他开口,依旧冷似雪天,“何小姐,这顿饭吃完了,该散了。”

  “散吧!”何风晚挥挥手,浑不在意,“陈先生你太乏味了,这样讨不到女孩子欢心……等等,你不姓陈吧?好像姓……”

  在混沌的脑中打捞许久,还真让她捞到孙道然错口说出的那个“江”字。

  她拍手笑:“你也姓江?那么巧?”

  陈招财不愿和一个醉鬼纠缠,正好楼焕走来,说里面的人都要散,司机也到楼下了。

  “好,我们走。”

  “要走?等等我。”何风晚费力地扶墙站直。

  陈招财退两步绕开她,交代了楼焕“给她支票”便大步流星离去。他双手揣在裤袋里,土耳其蓝衬衫的袖口外翻,正面严整地系起领带。

  高挑挺拔,利落寸头配清俊面孔,壮阔胸膛撑平衣料,走上伸展台便是混合了冷冽阳刚气的雅痞风。

  何风晚眯眼盯了一会儿,晃动支票朝他背影大喊:“谢谢老板!老板慢走啊!”

  在他看来,她不过是个爱财的女人,索性把这样的设定贯彻到底。这世上千千万万种人,她总要是其中一种。脚下千千万万条路,她恰好挑了今晚这条,逢场作戏罢了,不为入他的眼。

  “何小姐。”楼焕叫住发怔的何风晚,“你没法独自坐电梯,请跟我们一起。”

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江鹤繁:听说你要泡我?还要吃干抹净、扒骨拆皮?

  何风晚:⊙▽⊙

第5章05.

  跟在楼焕身后没几步,何风晚胸口一阵阵发闷,她拿手轻抚着顺了顺气,拧着细眉进电梯。里面只有陈招财一个人,站姿如松,有种英明神武的俊逸。

  何风晚暗想,就把他当做盆景,最后欣赏几眼,为今晚画个完美的句点。

  盆景一双孤冷的眼睛看向她,颇有风度地问:“何小姐没事吧?”

  “没事没事。”何风晚靠着电梯墙,朝他歪头笑,“好久没吃那么多了,回去睡一觉就好。”

  陈招财随即移走视线,落向楼焕刷指纹的手。

  然而电梯合拢前一秒,门外伸来另一双手,生生截住了他们,急切的声音紧随其后:“请等等!抱歉!”

  蓬蓬纱裙摆挤簇地探入空隙,鞋跟在地面慌乱寻找节奏,进来的是个年轻女人。她差点撞上陈招财,鲜艳的蔷薇红唇笑意局促,送上一叠声的“不好意思”。

  “没关系。”陈招财说着退开两步,跟她隔出一点距离。

  旁边的何风晚则愣住,手还搭在胸口,完全忘了反应。

  居然让她撞见姜洲龄。

  一身抹胸小礼服的姜洲龄盘了圆髻,垂着钻石耳坠,皇家花苑似的光焰照人。看到何风晚,她眼中闪过不自在,很快调整好,亲切地打招呼:“晚晚,好久不见了。”

  这一声叫何风晚酒醒了大半,回她:“好久不见。”

  其实不算久,两年。

  这两年她们刻意回避对方,各自发展,只从媒体和朋友口中获悉彼此的消息。不过始终是同一个圈子,遇见了并不稀奇。

  “早知道你也在,就拉你和我一块儿了,我们好好聊聊,要不我也不会闷到睡着。”姜洲龄话中端出东道主的气势,手也比楼焕快一拍,拦下他,“我来刷。”

  她口吻热络,笑容殷切,叫人错觉她们真是一对久别重逢的密友。但何风晚不会当真,她知道那热络是漂浮无着的尘,落到地上就不作数的。

  姜洲龄随即转向陈招财,询问何风晚:“晚晚,这位是……”

  何风晚如实介绍:“这位是陈招财先生。”

  话音刚落,姜洲龄掩嘴轻笑。从一进来,她就识出了陈招财不是平常人物。身为这里的常客,她晓得“陈招财”多半是化名,猜何风晚偶然撞了大运,为保谨慎,才多问一句。

  见她用上名字带称呼的格式,情况便再清楚不过了。

  每天晚上,“招财”们低调现身于所有不愿以真名示人的场合,为省去不必要的麻烦。像何风晚这样年轻漂亮的脸蛋,十有八.九存了向上攀爬的心,“招财”们要么地位显赫,要么家世尊贵,不想给她们窥见做梦的可能性。

  姜洲龄在笑她,为了钱,甘愿成为这样的麻烦。

  如今的姜洲龄一跃变作枝头凤凰,练就一颗七窍玲珑心,大可揣着明白装糊涂,而她偏要笑出来,笃定何风晚听得出这层意思。除了笑,不会再有别的动作,所以这笑也裹着她的体恤与怜悯。

  “姜洲龄,你不觉得电梯里的灯特别亮吗?”何风晚没理会她,抬头看向轿厢顶灯。

  姜洲龄被问懵了,顺着她的视线看去,经半透明的雪花石隔出雾蒙蒙的柔光,并不灼亮。

  “鬼到了太阳底下是要灰飞烟灭的,过街老鼠跑慢一点是要人人喊打的。”何风晚醉眼迷蒙地看她,嘴角一翘,“我受邀做陈先生的女伴,他送我回家,这一切都十分敞亮,就有点不懂你真的不怕光吗?”

  “你——”

  “我会记得告诉鸿姐姐,见过你了。”

  不出意外,姜洲龄稍后还会分享初登V·E伸展台的兴奋,顺带替旧友惋惜两句。何风晚并不想听,便提醒她,别忘了如何走到今天。

  姜洲龄眸光暗了下来,眉毛拧似两柄利剑,脸上恨恨的,不复之前的神采,甚至能看出些咬牙切齿的动静。片刻电梯停住,她咽不下这口气似地申辩:“我认识炜衡的时候,他已经和迟鸿离婚了。”

  那是一段不光彩的经历,她压低声音,特意往何风晚身前凑了凑,像是不愿让陈招财听到。

  而何风晚怎么会称她的心,扬声纠正:“他们只是协议离婚,还在分居,没有办理登记。”

  姜洲龄急红了眼,嗓门亮开:“何风晚!你那么刻薄也不会有好下场!”

  “还用了‘也’?看来对自己的结局很清楚嘛。”

  姜洲龄脸色难看极了,非但讨不到半分便宜,反被何风晚话里的机锋刺得体无完肤。那些内容惹人遐想,不知道陈招财怎么看她,索性省了告别,沿外面的穹廊匆匆逃离。

  珐琅花砖拼成的地板通往一条僻静的街道,边上停了两辆车。街灯依次排开,一团团氤氲的灯影犹如叹息。

  直至那身小礼服消失在夜色中,何风晚强撑的最后一点力气被瞬间抽离,压下的酒劲带着眩晕疯狂反扑。

  而她还浑然不觉,只顾感慨姜洲龄逃走不是害怕,孤木难支而已。她们有一点相似,心里都生着韧劲,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韧,从不轻易屈服。

  因此没留意脚下突然出现的台阶。

  何风晚舞着双手怎么也找不到平衡点,眼看要一头栽倒,随着一声“阿焕”,胳膊被稳稳地托住。她不可思议地瞪着楼焕,想不通他那副瘦弱的身板,力气竟这么大!别看只托住她一边胳膊,几乎架起了全身的重量。

  几米外的车窗降下,露出孙道然圆亮的脑袋,朝这边喊来:“你走不走啊?”

  陈招财没什么反应,仅仅回望过去,那窗户就缓缓升起来,无声说着“知道了,再等等”。他头一偏,目光罩向何风晚。

  起风了。

  斜风湿漉漉的,将油画一般静谧的街道剥出仓惶的面目,行人们无不缩头缩脑地掖紧衣领,束起袖口,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加快脚步。

  何风晚冻得嘴唇乌青,连打好几个喷嚏,后知后觉地记起牛仔夹克挂在一把黑檀木椅上,忘了带走。还能回去拿吗?好歹是五百美金的小众潮牌。胡思乱想间,她对上陈招财沉静的目光。

  “辛苦何小姐,确实喝多了。”

  寥寥几个字,让她眼底腾起蒙蒙的雾。

  这是在为刚才电梯里那番兵戎相见开脱呢,回想她和姜洲龄把话说到最后,都不由露出图穷匕见的歹毒,这一切全叫陈招财看在眼里。不阻拦,不劝和,任她们厮杀,却也不是坐山观虎斗的意思,他眉目中的超然世外夹着一层悲悯。

  这悲悯不同于怜悯,是他博大的胸襟,是“扫地恐伤蝼蚁命,爱惜飞蛾纱罩灯”。而到了何风晚那,就有了受人俯视的意味。他将她獠牙毕现的一面归咎到酒的头上,不失分寸地命手下搀住她,再绅士地安慰她,不啻于一种施舍。

  何风晚对别人的施舍一贯厌恶,但这一刻,她确实需要他给的温度。

  可恨让他同时目睹自己的凶悍与软弱,简直糟透了!

  她歉疚地笑:“谢谢陈先生,你们先走吧,我会自己找辆车。”

  “阿焕,你送何小姐回家,我坐孙道然的车。”他交代完,转向何风晚,以不容人辩驳的口吻说,“你替他喝酒,他给你开车。都是客人,礼尚往来。”

  见她双手抱着肩膀,陈招财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,递给楼焕,“给何小姐披上,衣服不用还了。”

  他衣衫单薄,依然身姿如峰,叫风里刺骨的寒意黯然失色,随后坐上孙道然的车。

  车灯闪了闪,绝尘而去。

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每个小仙女的留言都看了,让作者君充满斗志!这回做了一点新尝试,会好好加油哒~

第6章06.

  “鹤繁老弟耽误那么久?不会看上她了吧?”车内,孙道然燃起呛人的雪茄,缓缓地吸,看去的笑里带一点捉弄的意思。

  顶了一晚上陈招财的名字,听回自己的本名,江鹤繁恍惚了一瞬。

  淡蓝色烟雾袅袅娜娜地盘旋上升,凝固为一团稀薄的乌云。江鹤繁不喜欢烈性烟味,便降下一线车窗,顷刻间烟消云散。

  见他不理,孙道然没打算放过,语气不依不饶地夸张起来:“什么时候学会怜香惜玉那套了?知不知道我刚才和老钟下注,赌她会不会上你的车!”

  江鹤繁眉梢一挑,“结果呢?”

  “当然是我赢啦!你还真他妈让她上你车了!我现在啊,就等着你把那‘车’字去掉。”孙道然嬉皮笑脸地晃着从老钟那赢回来的克罗心领针,对文字上耍的小聪明沾沾自喜。

  半晌,江鹤繁才给了一个“哼”,不轻不重的一声有点解嘲的意思。

  这些年他见多了何风晚那样的女人,有外貌的优势,性格大多乖顺,善于施展手段,其实很称男人的心。她们还葆有无敌青春和靓丽面孔,要么挑座靠山嫁入豪门,要么短期套现狠赚一笔。

  都是公平交易。

  只是,哪一桩都跟他没关系。

  正好弟弟已经成家,这辈子他就算不结婚,也不会有长辈的压力。

  至于何风晚?

  江鹤繁想起她醉倒在地毯上,红裙下光洁的长.腿,那个时候,他不是没有反应的。那样浑金璞玉的人间尤物偏偏撞上他,倒是要替她惋惜。

  “我认识你不少年头了,还第一回看你这样,她到底哪不一样?”及至雪茄燃尽,孙道然还揪住不放,狗皮膏药一样贴过来追问。

  看来非给他一个答案不可。

  窗外下雨了,街景模糊富有颗粒感。江鹤繁沉吟片刻,说:“可能因为……她姓何吧。”

  “哦!”孙道然眼珠子一转,像是想起了什么,“你别说,她不仅姓何,名字里有个字也对得上。虽然不是那个‘婉’,而是那个‘晚’……”

  何婉。

  几年前,江鹤繁曾动用一切力量,寻找一个名叫何婉的人。

  说来好笑,世上怎么会有他找不到的人,哪怕死在公海的老鼠,他都有本事捞起来。然而那个何婉,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,掘地三尺,全无半点存在过的痕迹。无端的,“何风晚”三个字触到他心底隐秘的弦,一件衣服权当对那时执着寻人的寄托了。

  其实他也不确定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个人,因为他全部线索仅仅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个名字。

  “你不会还在找吧?”孙道然斜眼看他。

  江鹤繁轻描淡写地说:“多半找不到了。”

  “找不到就别找啦!人啊,最怕钻牛角尖!你跟人家从没见过,两不相欠的!”

  “嗯,我心里有数。”

  “之后怎么打算?”

  “后天回国,准备去趟瑞士。”

  孙道然愈发奇怪,“去瑞士?”

  “俱乐部明年春天要挑战欧洲三大北壁,我年底忙,只能挑现在去给他们加油了,顺便陪着一块儿训练。”

  不抽烟喝酒,不和女人周旋的江鹤繁,闲暇时投资了一个户外俱乐部,聊作消遣。虽然是个坑,他一劲地往里砸钱,根本没指望挣回来。谁知这两年俱乐部里猛将辈出,今年成功登顶珠峰后,拉到不少广告,成员们一个个躁动起来,大有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雀跃。

  这爱好太费时间,怕是更与女人无缘了。

  孙道然是不懂江鹤繁的,无论如何也想不通,怎么还有男人不愿享受情.欲。于是从包里翻出一张照片,说:“有女人就去睡,有钱就去赚。肆意人生,得快乐时且快乐。”

  江鹤繁仰面阖了眼,疲色尽显,以他对这位好友的了解,嗤笑:“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。”

  “我给你看样好东西。”

  “什么?”

  “何小姐的上空照。”

  “……就知道你不是个玩意儿。”

  “来看看嘛。”

  “不看。”

  “你不看,我就传到网上去啦?”

  江鹤繁睁眼。

  三寸彩照上,何风晚侧身站立,一臂横在胸.前遮去关键部位,另一只手勾起内.裤边缘。她后仰着回头,背脊弯出性.感的曲线,眯着眼,红唇微张,冲镜头做出挑.逗的表情。

  发型怪异,像顶着一朵炸开的蘑菇云。

  她面部线条极干净,鼻梁拉起整张脸的风味,眉骨与颧骨透着十足的高级感,使整张照片充满了清冷凝冻的美。

  江鹤繁问:“哪儿来的?”

  孙道然忙不迭地说:“何小姐以前的模特卡,这是翻拍的,原片太大了。”

  江鹤繁轻描淡写地扫了两眼,没什么情绪地还给他,说:“一般吧,你确定对我有用?”

  孙道然一怔,这小子竟敢质疑他的审美,打击他的自信?不情不愿地收起照片后,趁江鹤繁困极了在车上睡着,孙道然叨念着“老子就不信这个邪”,悄悄将照片塞进他的皮夹里层。

  *

  另一辆车上,何风晚裹着江鹤繁的斜纹外套,斜靠车后座,头搁在一边。羊毛衣料的触感柔软,覆盖敞了一整晚的肩膀手臂,有种安心的熨帖。

  全身都被烘暖了,变冷的血液回温,奔涌于漫无秩序的澎湃。

  车内香氛系统散发优雅的沉香木气味,何风晚没坐过这样的车,新奇地到处打量。后排空间宽敞,充斥着实木、浅色内饰和菱形皮革缝线。找到某个按键后,座椅下方的腿托缓缓升起,她惬意地伸直双腿。

  偶尔瞥见窗外路灯下细密的雨帘,行人撑开顶风的伞面,走得如泣如诉,她暗怀的愉悦随之升级。

  楼焕一路沉默地开车,困惑从后传来持续不断的动静,没忍住往后视镜看了一眼。

  这微小的动作让何风晚捕捉到了,她正无聊,便狐媚地吊过眼梢,捏细嗓子问:“担心我啊?”

  楼焕不理她,假装没听见。

  何风晚不生气,心想我有的是办法治你。

  “你知道吗?今晚我从洗手间出来,去走廊上打电话,发现你老板在偷听。但我没有戳破他,我猜物质太丰富的人精神上的需求多半和别人不一样,所谓怪癖嘛……”

  楼焕无动于衷,何风晚不气馁,继续说:“我听说过,有受人瞩目的女明星喜欢去超市偷东西,有德高望重的校长喜欢光顾红灯区,还有老板每晚通过家里的摄像头,偷窥司机和妻子的私情。这些都没办法用常理解释。”

  楼焕掀起眼皮,又看来一眼。

  见他上钩了,何风晚兴奋地坐直,稳住轻描淡写的语气,说:“可是不巧,那个和我通电话的朋友喜欢恶作剧,听说我参加了高规格的饭局,就调出他电脑的私藏,还调大了音量。走廊很安静,你老板就在我身后,听到那些声音,有点控制不住,手慢慢地……”

  “胡说!”

  “我说完了吗?”何风晚丢去一把眼刀,娇嗔地转了调子,“他手慢慢地托住我下巴,眼睛里有点情动的意思。然后啊……”看出楼焕的注意力全移过来,她不由轻笑,“然后他请我帮他,你猜我有没有帮?”

  究竟怎样帮,帮什么,已不用她点明。汽车一个急刹停下,楼焕恼怒地斥她:“不可能!请不要诋毁他的名声!”

  “可他确实中途出来过,你之后不是看到我和他一起的吗?怎么就不愿承认,他也会找不一样的刺激。”

  “因为先生不是那样的人。”

  “你们先生压抑太久,需要发泄,正好我在那。如果不是我,也会是其他女人。”

  “不可能!”

  “算了,你不信就不信,他也不可能事事都告诉你。”

  情急之下,楼焕冲口而出:“我就是知道,先生从没找过任何女人,他有他的原因。但这原因既非病痛,也不是同性恋,请你放尊重!”

  话音甫落,两人俱是一愣,脸上浮出受惊的表情。

  楼焕摘下眼镜,丧气地将脸埋入手弯,后悔居然一不小心就着了她的道。而对于何风晚,震惊过后,心里渐渐蓄起满足。

  早在露台花园她就看出,楼焕是一心护主的忠仆,想撬开他的嘴,得用些非常手段。过去由陈招财转给他的女人们,哪个不是争着抢着说好话,见她红口白牙地净往他老板身上泼污水,势必忍不了。

  说到底,楼焕太年轻气盛,她这样的也是头一遭碰到,再来一个就不管用了。

  好在何风晚套他的话没有别的用心,无非还是不相信会有这样纯情的钻石王老五,当作八卦深挖一番罢了。于是她反去安抚:“你放一百个心,我连你老板叫什么都不知道,不会随便传闲话。”

  楼焕吃了亏,对她无论如何不肯多看一眼。他青着脸,猛踩油门一气开回她公寓底下。

  街灯撑开寂寥夜色,细小的雨丝淅淅沥沥飞过灯前,汇入暗涌的河道。

  何风晚踩着杂沓的步子晃进电梯,调不成调地哼起小曲。

  她心中充溢着无垠的快乐,不为击退姜洲龄,也不为得知受人仰视的陈招财竟然还是雏,只因手里捏紧的链条包,装有七位数的支票。

  进屋的时候,何风晚已经在考虑回国后的事。眼下她赚了一笔,是决计不能亏待自己的,还想撺掇成珠珠来做她的室友。她一个人太久,想找个伴了。

  作者有话要说:   烦烦的秘密已经暴露了,还在拼命立flag……作者君都全部记在小本本上了!嗯!

第7章07.

  晚上十一点,飞机落地。

  何风晚推着行李车扫向外面黑压压的人头,有些意外,没想到这个点接机的人还这么多。乌泱泱的人群中,一条红色横幅高高举起,“我晚威武”忽上忽下地跳动。

  想必这就是昨天电话里,成珠珠信誓旦旦的“超大惊喜,保你看到就认出我”了。

  她小小的个子站在后排让层层人影淹没,不这么努力,一眼就忽略了。何风晚先是觉得好笑,随即心头涌起一阵热,也想冲她招手。可惜肩膀被人撞了下,推车里最高那层的旅行袋掉落。

  不过就耽误了半分钟,她再抬头,眼前陡然换了一幅景象——巨幅易拉宝神奇地立在出口,人人戴起了猫耳发箍,变戏法一般摇晃手里的应援牌和彩旗。

  震耳欲聋的山呼声响彻整座大厅:“卓蓝女王!天下无双!”

  前方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女人忽然立定,冲他们比了个开.枪的手势,一群人纷纷捂住胸口后仰着倒下,惹得过往路人们面露惊异,接连掏出手机拍摄。

  那女人留着半长发,遮眼的凌乱刘海下是近乎素颜的妆容,外披利落的黑色大衣,踩着咖啡色皮靴。她酷劲十足地冲众人飞吻,由始至终都没怎么笑,阴郁面孔仿佛出自米开朗基罗的刻刀。

  何风晚认得她,卓蓝。

  模特圈里为大众熟知的不多,她算一个。卓蓝不但早早够到迟鸿口中的“升仙做i”,还凭主演的文艺片斩获今年威尼斯电影节影后。一边持续攻占宇宙大刊封面,一边被曝性向扑朔迷离,和某女星同宿的照片流出不久,又放出正牌男友乃圈内人士的消息。

  话题热度迟迟不灭。

  卓蓝今年为拍另一部电影,耽误了四大时装周的行程,走秀场次不及何风晚。

  她们不久前在纽约时装周秀场后台遇到过,有一面之交。与团队多变的炒作手段不同,卓蓝本人寡言,表情稀少,带着淡漠的中性美。

  她十分耐心地签名、拍照,闪光灯亮成一片。

  何风晚再去找先前的“我晚威武”,已踪影全无。她四下扫视,片刻定位立在大厅一角的成珠珠。

  横幅的布面抓皱,心有不甘地垂下,成珠珠呆望另一边挤簇的人头。

  “很贴心嘛。”何风晚捞起那条横幅端详,瞥向对方脸上愣怔的表情。

  “……何何何……何小姐!”

  “叫我晚晚或者风晚就行啦!”

  成珠珠嗫嚅着发出细微的声音,梦呓般听辨不出,像是魇住了。眼前的何风晚长发及胸,白色罩衫,黑色阔腿裤,宽松随性的剪裁衬出她伶仃的四肢,颀长如鹿。脸上只铺了一层薄粉,连眉毛都没涂,却毫不妨碍她笑时不经意流露的娇媚。

  她的美,不似锣鼓喧天的热闹,不似强取豪夺的霸道,不动声色地一点点让人收拢目光。

  “晚晚你要是能上V·E秀,人气不比她差!”成珠珠眼里明灭一瞬,撇着嘴角叹气,然后不甘心地又看过去,哼道,“接机这些人恐怕是她团队安排的,到时候通稿一发,全网都是粉丝兴奋迎接她的消息。”

  何风晚有点哭笑不得,扳正她双肩,安慰:“今年上不了,还有明年。去不了V·E,我们就去LAPERLA。让公司每月买买热门话题,多见见广告商,接几个真人秀和综艺节目,走走流量……你看,到处都是路嘛。”

  话是这样讲,两人心里明镜似地,都知道不太可能。

  鼎艺旗下不止何风晚一个女模,她刚从国外回来,根基浅,拿不到太好的资源。

  “……嗯,卓蓝过去就是鼎艺的人,前年才解约签了美国公司。她可以,你也可以的。”成珠珠想到这,有了做梦的底气,振奋点头。

  从外表压根看不出她比何风晚长两岁,略带婴儿肥的圆脸,圆鼻头,还有一笑就不见的圆眼。标准的萝莉嗓,不说话像快毕业的大学生,说了话年纪顿时小回十字头了。

  惹得何风晚几次想要伸手捏她的脸,忍住了,转而问起:“珠珠啊,考虑好了跟我一起住吗?”

  成珠珠缩了缩脖子,恳求:“我房子还有几天到期,房租不退的,让我住完剩下几天吧!”

  何风晚不与她为难,爽快答应。

  走前又回头,若有所思地看向卓蓝。

  卓蓝那时刚拍完合影,疲惫地转动脖子,不想对上何风晚的视线,伸手冲她打了个响指。

  相隔遥遥,听不见响指的一点声,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认出,但何风晚看到那个响指的动作,就知道卓蓝记得她,在跟她打招呼。于是揽过成珠珠潇洒转身,挥起手臂,回卓蓝一个再见。

  *

  上了出租车,何风晚不再端着,轻捏两下成珠珠的脸颊,大呼手感好棒。然后想起断在电话里的商量,她扭头问:“怎样才能见到江鹤繁?”

  “啊?”成珠珠一怔,痛苦地皱起脸,“你怎么还提这个……”

  上次她说喝多了,成珠珠踏实地松一口气,毕竟那种目标绝非神智清醒的决定。在鼎艺工作三年,不是没听过树有这般雄心壮志的女人,模特圈、演艺圈甚至本公司的都有,据说她们私下建过一个群,公然写着“当代女人最好的礼物:爱马仕的包,VCA的表,江鹤繁的笑”。

  谁知没多久那个群就解散了,从此销声匿迹,一度成为江湖传说。

  而照成珠珠看来,不过是大家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,江鹤繁那样唤风使雨的资本家绝少现于公众视野,一个个都在闷声发大财,哪有空理会沟渠的小鱼小虾。

  况且——

  “你来晚啦!”

  何风晚好奇,“我来晚了?”

  “江总已经不怎么过问鼎艺这边的文娱业务,工作重心转向资本圈,他都一年多没来公司了。”

  “所以说,那个群建在他以前掌管文娱业务的时候?”

  “至今都没人能证明,那个群是不是真的存在。”成珠珠苦口婆心地劝说,“哎哟,有我陪你,我们从零开始也无所谓嘛。”

  这话姜洲龄曾说过一样的,语气诚心诚意,让那时的何风晚眼底泛潮。

  几年过去她心肠硬了些,潮是泛不起了,却还是会受触动,知道至少这一刻,这句话是真的。

  何风晚无端生出一点卸重的轻松,猴在成珠珠肩头不愿挪,说:“怎么会是零,这几年我不是白混的,少说也有九十九。剩下那个一是你,有你就有一百分了。”

  “哇!晚晚!”成珠珠惊呼,“有没有人说你特别会撩妹啊?你这话让我心里麻麻的。”

  “别多想,江鹤繁这个目标我可没动摇。”

  成珠珠:“……”

  送了成珠珠回家,何风晚再折返酒店办理入住。

  为找一条米色缎面睡裙,她不吝腾空几只行李箱,不顾堪比小型抢.劫现场的房间,畅快冲淋热水澡。想起成珠珠的“一天中最开心时刻”,她便也敷了片面膜。

  后来何风晚倒在床.上睡着,脸拍过冷水还未擦净。

  潜入了深沉安稳的睡眠,那一丁点凉意垂挂眼角,随体温蒸发不见了。

  直至天明才做梦。

  梦见纽约时装周的某天,何风晚赶早上7点的后台通告。四周打仗似的混乱,造型师抱着刚换下或正要换的服装满场跑,角落里半裸的模特们抓着衣架推攘,空气中充斥有化妆水和发胶的味道。

  何风晚穿着白色背心坐在化妆台前,化妆师却不知所踪,她便偷闲看书。相邻化妆台的模特伸头来问书名,何风晚见是卓蓝,告诉她在看伍尔夫的《到灯塔去》。

  卓蓝当即打了个响指,拿起自己化妆台上的《时时刻刻》。

  两人会心一笑。

  因为那本《到灯塔去》的作者伍尔夫,被迈克尔·坎宁安当作主要人物写进了《时时刻刻》。于是冥冥中,何风晚和卓蓝好像也搭起一点微妙的关系。

  画面很快模糊,一下跳到登台前的情景,模特们排起了长队。

  何风晚低头站在队伍里,心跳得发狂,不得不双手按住心脏位置,勒令自己做几个深呼吸。

  没用。

  慌乱间,一双深棕色男鞋现于视野下方。

  她不用抬头也感受到对方气场的压迫,和他向下看来的目光。

  不要看!可恶!有什么好看的!

  这样想着,她抬起了头——

  *

  睁眼时,隆隆的心跳已趋缓,何风晚许久也没想起抬头见到了谁。

  又是那个梦!

  这几年她梦中总有一个奇怪的男人光临,无声无息,醒来只记得那双皮鞋和他充满压迫感的目光。

  何风晚揉着太阳穴起床,拉开了窗帘。外面碧空如洗,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,转去接水喝,顺便看一眼手机时间——上午九点十分。

  视线还来不及撤离,屏幕转为来电提示:珠珠。

  不及何风晚开口,成珠珠拔直喉咙大喊:“天哪晚晚!你太走运了!简直太走运了啊!”

  这个小女生情绪澎湃,说话总带叹词,逗得何风晚笑起来:“你慢慢说,别激动。”

  “激动?不不,晚晚,我这全都为了你!你不是哭着喊着要认识江鹤繁吗?他下午就有个部门活动,抽去的那个司机啊,是我同学!”

  “……哦。”何风晚睡意未褪,大脑迟滞地转动,却也渐渐意识到了什么,“然后?”

  “他答应帮我拍些小视频……”或许将何风晚漫不经心的语调当作怀疑,成珠珠话锋一转,“你别不信啊,他刚才就传了我一张照片呢!”

  成珠珠立时断了线,风风火火地发了一张照片过来。

  何风晚点开一看,差点摔了杯子。

  照片上走在一群人前头的,不就是陈招财?

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江鹤繁有个一直在找的人,何风晚有个一直在缠她的梦(第一章也出现过),无需特别在意,作者君都会写清楚的~

  烦烦下章上线啦=3=

第8章08.

  江鹤繁双手揣在裤兜里,若有所思地垂目。他一身灰色西装,上衣敞着,内搭的黑色衬衫没系领带,削弱了正装的严肃,看着成熟随性。因为是修身款型,衬得他愈发英挺。

  他身后那群人就生动多了,或喜上眉梢,或开怀大笑,还有正在鼓掌的。

  啧。

  照片再次印证了何风晚对他的评价:乏味。

  可她莫名转不开视线,江鹤繁英俊的脸上表情稀缺,和那天晚上一样透着淡淡的高冷,却又不是攻击性,就像不希望别人给他附上“精英”、“成功人士”的标签,低调地收敛着,使他浑身上下散发一股迷人的气息。

  一股让所有野心勃勃又跃跃欲试的女人,看了想要征服的气息。

  想起成珠珠提到的群,当时还纳闷怎么会有人这么无聊,何风晚现在有点懂了,那其实是一群惺惺相惜的女英雄。

  不过很棘手,人家的群都是私下建的,她那句“就是要泡江鹤繁”可是让本人听到的。

  唉,愁。

  何风晚仰面无声地叹息,随后抱着手机倒回床铺,暗想她在江鹤繁心中一定算不得零分,但凡还记得,必须是个负数,这让她有了偃旗息鼓的念头。权当这雄心是一时兴起的玩笑,掐了就掐了,她顺手拿   成珠珠不可置信地回复:???

  “珠珠,你听说过‘天悬地隔’这个词吗?我跟他的距离,其实就像天与地那么远。谢谢你的热心,要不这事到此为止,我不想,你也别想了啊。”

  成珠珠无法理解:“可你明明昨晚还——”

  她一脚急刹,截去了“恨不得一口吃了他的样子”这条话尾,在线那头突兀地沉默着。

  隔着手机屏幕,何风晚好像看到成珠珠一肚子委屈打着滚冒着泡地往外蹿。到底是个实心眼的小姑娘,听她那般言之凿凿,当真行动起来,还辗转托了人。眼下她将话全推翻,心里堵,嘴也跟着堵,玩不来八面玲珑那套。

  但很快记起与她工作上的主从关系,成珠珠心虚地补充:“反正视频都跟我同学订好了……不看白不看?”

  何风晚喜欢她,从没想要为难她,更不好意思将那晚的醉态和盘托出,便答应下午过去看。

  *

  出租车上,何风晚趴在窗边贪婪地张望。

  四年没回来,城市早已换了新面貌,是连深秋的冷空气也打不蔫的时髦光鲜。无数高耸的楼宇将天空衬得愈发深暗,车龙永远不绝,人潮永远不灭,瞧着和纽约没什么两样。

  于是看一会儿就没了兴味,她靠回后座翻检手机。

  微博上对她的围攻少了很多,剩下几条坚定不移的,如散落洋面的袖珍岛屿,叫人目光停留的欲望都欠奉。

  何风晚倒是看得津津有味:

  ——听说你晚灰溜溜地回国了,服气!骗不了外国人就回来骗同胞!

  ——鼎艺官微发公告了,何风晚要出任今年丝路模特大赛决赛现场嘉宾,她算老几?

  ——决赛现场嘉宾?你晚莫不是傍到什么金.主爸爸?

  我还能去当嘉宾?莫不是哪位金.主爸爸看上我?能提前打个电话通知一下吗?

  事先没收到半点风声,何风晚的惊讶丝毫不亚于黑粉。

  后来问了成珠珠,她拍着脑门大叫:“经纪人姐姐给我发了邮件!我忘了看,也忘了告诉你!”

  何风晚:“……”

  “没关系,决赛一个月后才开始,公司早帮你安排,说明重视你。”成珠珠一脸憧憬地笑,仿佛已带领何风晚走上人生巅峰,“经纪人姐姐还说,国内几家广告商都想找你做代言,已经在接洽了。晚晚,你有要求吗?”

  要求?

  何风晚脱了灰色大衣,盘腿坐上沙发,随意挽了个丸子头,认真思考了一番,说:“钱。钱到位了,让我代言挖掘机都没问题。”

  成珠珠:“……”

  下午五点,太阳西斜。

  客厅落地帘拉开半面,照进来的光爬上墙壁,缓缓游移;照不进的挂在帘幔上,落成深色的影。何风晚捧着大麦茶,温热透过杯壁染上手指,茶包在水面沉沉浮浮,茶色渐浓。

  这套三居室是成珠珠跟朋友一起合租的,到处都清清爽爽,几个人拾掇出居家过日子的温馨来,叫何风晚一时挪不动眼。成珠珠穿着一套多啦A梦家居服,叉腰站上阳台,正跟那位司机同学讨价还价,叫对方从录拍小视频改成现场直播。

  何风晚看她笑逐颜开地折返,问:“成啦?”

  成珠珠眼睛弯成小月牙,“成啦!”

  她袖子一捋,低头给电视机连上各种转接线,做调试。

  能尽情围观江鹤繁的部门活动,不枉浮生偷得的半日闲。茶几上放有成珠珠备好的麻辣鸭舌、凉拌藕片和盐水花生,何风晚又倒一杯大麦茶,半卧长沙发上,小口小口地吃藕片。

  白色贴身毛衣裙过膝,将她身体轻柔包裹,随各种细微的动作,衬出玲珑曲线。

  成珠珠抓着遥控器,摇头感叹:“晚晚,你真的……别放弃,我给你下注,不能再站江总了。”

  “怎么啦?”

  “就,突然觉得你赢面很大。”

  何风晚笑着斜她一眼,手扇了扇,“快开电视!”

  之后一个躺在沙发上,一个躺在懒人抱枕上,好整以暇地看起来。不过因为是偷拍,前半个小时,镜头不知对准哪里始终黑着。

  她们发懵地听了半天,勉强辨出这是在为某个主管庆生,同时也为庆祝前段时间的两桩大收购。还特意请了主持人来,字正腔圆地介绍这场涵盖了游戏、献唱与自助餐的复杂庆生会。

  直至鸭舌藕片都吃尽,镜头才找到人。

  一下就对准江鹤繁。

  他气宇轩昂地立在一丛淡白色灯光下,颇有军人之姿。穿着成珠珠传去的照片上那套,表情比那时放松一些,头发也做过定型,整个人淡然随和,却魅力难挡。

  何风晚不禁有些恍惚。

  屏幕上这个男人,就是那晚神色冷冽的陈招财,对她自我介绍的陈招财,请她吃饼干的陈招财,指名要她喝酒然后偷听她讲电话的陈招财。

  成珠珠花痴地流口水:“老板真的好有腔调好想嫁给他哦!”

  “可惜离我太远了,也没有缘分。”

  “诶?你怎么知道没缘分?”

  “有缘分的人,见一次面就够了。”何风晚感叹。

  这恐怕就是老天爷戏谑心起,不愿遂她的意,偏要她给江鹤繁留个坏印象。她剥着花生,心思慢慢从江鹤繁转向晚上该吃什么。

  下一秒,触不及防地看见姜洲龄。

  她烫了一头茂密的小卷发,穿黑色紧身皮裙、长筒靴,手持魔法棒蹦蹦跳跳地跑上台。

  何风晚惊愕地瞪大眼睛,盘腿坐起。

  庆生会过了开场致词,就进入游戏环节。大家分别戴上红蓝两色的王冠站成两队,姜洲龄作为空降嘉宾,施与惩罚或者奖励——惩罚是摸出某人皮夹,将里面的小秘密公之于众;奖励则是玩PockyGame“不小心”吻到对方。

  “啧啧。”这节目不免低俗,但同个部门都是自家人,玩玩没什么。就是看姜洲龄对着一个个男人动手动嘴,成珠珠连连摇头,“原来还有比你更没节操的。”

  没多久,轮到江鹤繁受罚,现场鸦雀无声。

  姜洲龄笑中夹杂趋奉之色,嗲着嗓子说:“江总,冒犯了。”

  然后伸手去翻江鹤繁的衣兜,怎么也没找到皮夹,急得抓耳挠腮。

  江鹤繁双臂缓缓展开、上抬,慢条斯理地说:“听说姜小姐会亲自动手,我特意放到了裤兜里。”

  尽管知道老板这话是为调节气氛的,却依然瞬间点亮了所有人的双眼,大家无不换上“灯光师已就位”的犀利眼神,目光如炬地看来。

  姜洲龄窘得脸刷地红了,一颗心提到嗓子眼,忐忐忑忑地从他裤兜里摸出皮夹。她捏着皮夹晃了晃,轻声问:“我要翻啦?”

  江鹤繁好整以暇地说:“请便。”

  皮夹一览无余:几张黑卡,一叠薄薄的百元钞票,还有一张照片。

  姜洲龄像是挖到宝贝,嬉笑着拈起照片。然而她只翻看了一眼,就飞快塞回去,笑容也挂不住,僵着脸说:“哎呀,居然什么都找不到,看来我得代江总受罚了,给我酒。”

  电视机前,成珠珠摇撼何风晚的手臂,无比困惑地问:“怎么回事啊?她怎么了?那张照片怎么不给大家看呢?”

  何风晚没说话,隆隆的心跳声又起来了。

  哪怕只是不及一秒的匆匆,也认出是自己那张上空照。

  姜洲龄必然不会暴露,江鹤繁皮夹藏有她照片的这件事,那不是变相替她炒作吗?而且曾目睹他们一起乘坐电梯,保不准江鹤繁就看上她了?恐怕今后还得巴巴地贴来热脸。

  自以为放下身段,接受这种私人邀约,就能趁机与江鹤繁搭上。

  姜洲龄要的酒,其实是杯苦酒。

  但让何风晚最意外的,并非姜洲龄吃瘪。她只是想不通,那张模特卡的翻拍照,江鹤繁怎么偷偷藏在皮夹里?

  作者有话要说:   下章两人就见面=3=

第9章09.

  何风晚一开始是抗拒上空照的。

  那时她在纽约的工作不顺利,经纪公司不断将她外派,去新加坡、香港和曼谷,要求她积攒海外经历,往作品集添加新东西。

  后来才知道,不是人人都要这样。

  好声好气地问询经纪人,反被嘲笑“连上空照都不肯拍的模特,没有好前景”。一怒之下,她自己预约摄影师,拍下那张照片,做成新的模特卡。

  那次拍摄中,她的愤怒、紧张,对未来的迷茫,在镜头前一览无余。亏得摄影师引导,才渐渐敞开。像一朵长瓣长蕊的花,于雾中显出工笔的轮廓,漫出浓酽的色彩。

  也果真签到了更好的公司,不再有任何抗拒,晓得这种衣服架子的工作,无非要展现不同风格的美。

  何风晚很久没想以前的事了,她是打死也不愿回头的人,看那照片只觉得陌生。

  晚餐时,她说订了两个人一起飞瑞士的机票和酒店,成珠珠当即呛了一口菜,咳了半天,问:“两个人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还有谁?你不会……背着我谈恋爱了?公司说了,模特谈恋爱要通报。”

  何风晚说:“所以只有你呀!”

  成珠珠想了想,作为她的个人助理,一起度假似乎并无不妥,但一听是瑞士,又小心翼翼地对手指,说:“我听说那边的酒店都挺贵的。”

  “辛苦赚了钱,就要痛快花,才有更大动力去赚下一次,不然图什么?放心,都在我承受范围内。”

  *

  当成珠珠站上木屋酒店的露台——天空蓝得空前绝后,皑皑雪山望去无穷无尽地绵延,沉睡一般安宁。再回想那句“都在我承受范围内”,不由得心惊胆战。

  何风晚是发了什么横财吗?

  她手上还拿着一摞出国前做的功课,包括各种景点地图与滑雪须知,眼下统统没了用处。

  这座小莫村位于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原,靠高山缆车与步行山道连接外面的世界。全村只有一条主路,禁止汽车通行,路上派生出枝桠似的小径,连接散落各处的房屋。

  空旷且避世。

  “看到露台上那个温泉池了吗?我们可以泡在里面喝酒,白天看雪山,晚上就对饮星光。明天睡个懒觉,从山下徒步走上观景台,后天再去滑雪。这么安排行吗?”不知什么时候走来的何风晚出声问。

  成珠珠眼眶微微泛红,被无数感慨冲击着说不出话。

  “傻。”何风晚乜一眼,手指轻刮她的鼻尖,转身走回房里,“我这趟来,没去那些名气大的地方,就想找个人少的发发呆。你陪着我,还得迁就我,不用那么感动。”

  “我……我这是激动。”成珠珠一激动,抖着肩膀打了个嗝,“说不定会有艳遇!”

  何风晚笑:“你太累了,闭上眼睛睡一会儿,争取梦到。我楼下看菜单啦!”

  “……哦。”

  这家木屋酒店共有三栋,每栋三层楼。一栋也就六套客房,面积不算大,走小而美的轻奢路线。十一月瑞士的气温探到何风晚心里“天寒地冻”的标线,她不想再外出找餐厅。

  订好晚餐后,她问服务生小哥:“另外的客房都住满了吗?”

  金发小哥系黑色领结,梳一个老派的偏分,双手捧着菜单毕恭毕敬地正要回答,抬眼看到了什么,说:“他们回来了。”

  何风晚顺着他的目光,一下愣住,耳畔营营响起那句“说不定会有艳遇”。

  看着眼前那人,她心里生出一点凄凉。

  这哪是艳遇,明明就是孽缘。

  江鹤繁也经过火车转高山缆车的换乘,和朋友从韦尔比耶风尘仆仆地返回。小莫村是他们户外俱乐部在国外的大本营,每年这个时候都要聚一次。

  他穿着黑色冲锋衣,湿漉漉的短发衬得眼眸愈发明亮,洒然不羁的样子。携飕飕的冷风走进酒店,他放下登山包,撞上了何风晚看来的视线。

 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,谁也没有开口的意图。

  直至一道浑厚的男嗓如梦初醒般炸开,怀着无比的惊喜大叫:“那那那……那不是何风晚吗?今年四大时装周的亚洲秀霸!江老弟,你看到了吗?!”

  江鹤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,结识四年的好友,向来以钢铁硬汉自称的林熊会是何风晚的迷弟。林熊身高一米八,高大健壮,是国内著名登山家,因为一脸大胡子自诩虬髯客。

  而此时,这位虬髯客半跪着在登山包前翻了半天,终于翻出笔和硬皮笔记本,跑向何风晚,小学生一样吭哧吭哧地将手上东西递过去,说:“何小姐,帮我签个名好吗?”

  何风晚歪头瞄了眼江鹤繁,拿眼色问他这是哪一出?

  江鹤繁拧着两道好看的眉毛,没有回应。

  林熊的脸被疲惫与兴奋交织着催红,他看上去像喝多了,口中念念有词:“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何小姐,真是没想到啊……我妹妹非常崇拜你,卧室贴了很多你的海报。她学服装设计,总说你是她的缪斯女神,还给你画了很多画像。”

  哦,原来是妹妹啊。

  不知为什么,瞥见江鹤繁稍微松动的神情,何风晚隐隐有些失落。

  林熊抱着笔记本,欢欢喜喜地端详何风晚的字,不住地说:“你们模特那行我本来什么都不懂,但我妹妹太喜欢你了,对我说了很多你的事,还拉着我一起看你走的秀。其实……我书房里也有一张你的海报哈哈哈哈!”

  “签名而已,多小的事。”何风晚冲他甜甜一笑,飞个娇俏的眼风,说:“要不我们合影呀?”

  不等林熊反应,她冲着江鹤繁挥手,“陈先生,麻烦帮我们拍个照!”

  “陈先生?”林熊笑容戛然而止,一头雾水地转回去,大力揽过江鹤繁的肩,猛拍两下,“大丈夫行不更名,坐不改姓!你江鹤繁什么时候改了?”

  何风晚见状,跟着问:“江鹤繁?”

  这样问的时候,她眼瞳撑大几分,一脸不谙世事的无辜。

  林熊常年征战山野,为人纯粹简单,还是条直肠子,自然不了解江鹤繁交际应酬的那些门道。江鹤繁没打算解释,他松开林熊的手,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:“我帮你们拍照。”

  何风晚趁他取相机调参数,和林熊胡侃了两句,问:“既然林大哥是登山家,滑雪也没问题吧?”

  林熊一拍胸脯,嘿嘿地笑,眉宇间写满了“你说呢”。

  “太好了,我这次想滑野雪,不然你带我吧?”

  “这……”林熊有些为难地捋了捋浓密的胡须。

  “怎么了?”

  “我不擅长滑野雪啊!我以为你去雪场滑呢!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敢玩那么刺激的?”林熊皱眉,颇为苦恼地抓脸。

  他很快瞟到架起相机的江鹤繁,一肘弯捅过去,兴高采烈地说:“找他!他擅长!这小子擅长滑雪和攀岩,要不是体谅他做生意事儿多,我非把他锻炼成林熊第二!哈哈!”

  何风晚受了点拨,言笑晏晏地看向江鹤繁。

  他撩起眼皮迎向她的目光,手里的相机掂了掂,淡然说:“何小姐,可以照了吗?”

  咔嚓咔嚓几声后,林熊挑了三张,并肩一张,托着笔记本一张,翻开笔记本露出何风晚的签名又是一张。等仔仔细细地欣赏回味一番,他这才发觉哪里不对。

  “江老弟,你跟何小姐认识?”

  江鹤繁嘴角蓄起一点微薄笑意,微抬下巴,慢悠悠地说:“谈不上认识,见过一面。还偶尔得知何小姐目标伟大,志存高远。”

  嘴是笑的,眼里也蕴着清浅的笑,温润音色透着股慵懒,不是闲人墙根底下晒太阳的慵懒,听在何风晚耳中,是欠。

  欠揍的欠。

  却不妨碍被他难得的笑击中,那笑温柔地托起一些细密绵软的情绪,何风晚没有表露,也没有朝他呛回去。

  想起那条“当代女人最好礼物”的群公告,便显得没那么浮夸了。

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明天那一更在上午十点前~

第10章10.

  晚些时候,天边积起层层云翳,被夕照点燃,烧出或浓或淡的玫瑰色光芒。

  何风晚往木屋前的小院搬了张椅子,备齐帽子围巾和手套,全副武装地翘着脚坐下,怡然赏起黄昏时分的雪山美景,似乎不愿错过那些缓缓移动的,静谧温暖的光线。

  木屋宽大的斜面房檐投下黑色的影子,沿她腿面慢慢地爬。

  几个身着冲锋衣高头大马的男人陆续经过,看她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架势,无不露出会心的微笑。

  江鹤繁正好走来,朝他们点点头,问:“人都齐了?”

  一个头上挂着登山护目镜的男人蹿一步出来,拿别有深意的眼神点了点何风晚,又转向他,什么也不说,只是嘿嘿地笑。

  像是受到他的感染,其他人也挤眉弄眼地笑起来。

  江鹤繁顺势扫去,正好何风晚也看过来。

  她朝这边招手,喊道:“Hello!”

  男人们齐刷刷地招回去,院子里一片此起彼伏的“Hello”。

  何风晚问:“你们刚才笑什么呀?”

  另一个戴着针织帽的男人说:“上一个坐这院里吹冷风的姑娘,从国内追来,威胁小江要跳崖。”

  何风晚一听就来了劲,半边身子侧过来,追问:“然后呢然后呢?”

  “结果这小子,嘿,撂一句‘记得买保险’就走了。差点儿没把人姑娘气哭!”

  “哈哈!”何风晚乐得东倒西歪。

  太有江鹤繁的风格了!她已经想象出,他那一本正经到能把人活活噎死的口吻。到底高门大户,动辄就是一出湘女要嫁,吴王不娶的狗血剧。

  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,敢情他们把她当成第二个湘女?

  何风晚起身,肆意扔去一串娇笑,冲一群人做了个揖,说:“大家误会啦!我只是来这度假的观光客,不幸,哦不,不巧遇到江总和他的朋友们。等下吃晚餐的时候,我们坐一起呀!”

  *

  成珠珠一觉醒来,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。

 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下楼,懵然看见何风晚和九个男人围坐椭圆的橡木大餐桌前,聊得热火朝天。

  “晚晚,他们是……”没等凑出完整的一句话,成珠珠在一桌人里认出江鹤繁,不由得愕然瞪大眼,“江江江……江总!”

  何风晚招呼成珠珠入座,向众人介绍:“这位就是我的朋友成珠珠。”

  “不不,我其实是晚晚经纪公司派给她的个人助理。”成珠珠惶恐地摇头。

  “我以前在纽约什么事都一个人打理,早就习惯单干了,没想到国内的公司还要给人塞助理,怪怪的。”何风晚笑着靠上皮椅椅背,瞥见成珠珠一脸快哭的表情,伸手去捏她的脸,“我根本没当你是我助理,大家做个伴,相互解闷,少纠结这些不知所谓的称呼。”

  “哈哈!就是就是!来来,上菜了!”林熊声音洪亮,热情地帮服务生摆盘。

  餐厅在酒店一楼,用彩砖砌了扇拱门。墙面贴有深色菱形纹案壁纸,错落有致地挂了几幅印象派油画,每张桌面都摆放着花瓶和烛台。到处充溢着浓郁的食物气味,细心些还能辨出烤肠、熏肉、油煎鲈鱼片,还有沸腾的奶酪香味。

  架了两口小火锅,陆陆续续上了几道菜,道道分量十足。正当一桌人食指大动,抓起刀叉,服务生又端来一盘蔬菜沙拉。

  何风晚拖到面前,抱歉地笑:“这才是我的口粮。”

  其他人纷纷面露惊色,和那些大肉拼盘、奶酪火锅、通心粉以及奶油汤相比,那简直就是一盘草。

  江鹤繁想起上次她一通胡吃海塞后,去洗手间催吐,不禁缓和了神色,说:“模特也需要补充能量,何小姐不必只吃素,可以挑些高蛋白的肉食。”

  何风晚手上的动作一滞,冲他歪头笑了下:“你关心我啊?”

  江鹤繁面色骤然收紧,撇开视线后,不再理她。她嬉笑着对成珠珠用恰好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低语“明明就是关心我”,他也假装没听到。

  众人面面相觑。

  任是再纯真无邪的人,也瞧出他们多半有点什么,不是过去,就是瓜葛,起码结了梁子。而异性间的梁子大多跟同性间的梁子不太一样,百炼钢难敌绕指柔,这何小姐怕是个狠角色。

  壁炉早早烧旺了,火星四溅,里面哔哔剥剥地响。

  酒酣耳热之际,人人只剩一件单衣,还不住地拿手扇风。两口暖锅里始终滚着汤,成珠珠给何风晚盛了半碗肉,搁她手边。想不到瑞士也有这样的涮肉锅,一样是切薄片的牛羊肉涮熟后沾酱,吃着真有种说不出的熨帖。

  林熊说,这种火锅名叫“Fondueoise”。

  何风晚了然地点头,再环视一圈,猛然发现楼焕不在,疑惑地问:“江总,你们家阿焕呢?”

  众人一听,不得了,何小姐竟连楼焕这样的特别助理都认识!一个个抢着说:“他有我们保护,不用阿焕了。”

  费了半天劲,何风晚才听清,楼焕其实是江鹤繁的保镖,登山这种户外活动一般不跟来,忙别的事去了。

  “还有。”江鹤繁长叉叉着小块面包,伸入奶酪火锅,冷淡气场全开,“别叫我江总。”

  趁着何风晚愣神,林熊赶紧解释:“江老弟是个非常低调的生意人,在外面不希望别人称呼他的职位。”

  她弯起眼睛,睫毛上翘着刷出丰盛笑意,“好的,江先生。”

  “你别看小江只是业余玩玩,丝毫不比专业的差!”

  “何小姐,我说江老弟擅长滑雪和攀岩,不代表他登山就不是一把好手!”

  “主要还是身体底子在那儿摆着,户外项目样样都能上手。”

  “我们鹤繁可是高度自律,何小姐你恐怕想象不到,他这样的人,每天晚上十一点睡,早晨五点起。十年如一日,雷打不动的!”

  七嘴八舌地说到后面,内容愈发离奇了。

  何风晚忍不住问:“江先生……是个健身狂人?”

  林熊眉飞色舞地说:“不不,江老弟以前是名军人……军人你知道吧?训练都是专业的!还曾被派遣到南苏丹……”

  “林哥。”江鹤繁出声打断,看去的目光有些发寒,“都是旧事了,没什么好说的,继续吃东西。”

  “……好好好,吃东西。”林熊那张眉目疏朗,略显孩子气的脸,显出些惧色。

  何风晚随即嚷嚷着没证据,毕竟接连观赏好几个人肩臂暴突的肌肉,甚是满足。尤其是林熊,胸前一颗纽扣都撑没了,叫她恨不得高呼“何苦为难女人”。而江鹤繁穿了件黑色衬衫,哪里都遮得严严实实,什么也看不出来,一点勇猛的征兆都没有。

  江鹤繁无动于衷。

  一时戏谑心起,她故意不遂他的意,偏要问:“那么江先生是退伍后从商?”

  “先去读了几年书。”江鹤繁沉声应道,有些不满意话题一面倒向他似地,较着劲地偏要把球抛回去,“像何小姐这样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的,想必学业也是大丰收吧?”

  何风晚僵了僵,像被什么扎了一下。

  接二连三的目光看来,纵使没有恶意,也真切感到了接二连三的扎疼,心底迅速冒起一排细密的血珠。

  之所以会受伤,是因为不相信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。点名让她参加饭局的时候,不就该把她查得一清二楚吗?

  “江先生真是高看我了。”于是反应过来,何风晚皮笑肉不笑地回答,再去看他,脸上就有了做戏的意思,不愿让他知道这是她的痛处,“我十八岁去纽约,孤身一人闯荡,一边补习英文,一边应付工作。哪里有空读书……”

  “如果你是指上学。”她放下餐具,看向众人,不紧不慢地说,“就是因为没怎么读过书,平时有空看了不少闲书,假装自己很有学问。”

  江鹤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,狭长的眸中看不出神色。

  何风晚看到了,但或许是半杯白葡萄酒的作用,或许是积攒太久了偶尔的爆发,这一刻她不愿继续善解人意,偏要对他发难:“在我假装的学问里,还记得一句话:打翻了牛奶,哭也没用。因为宇宙间的一切力量都在处心积虑要把牛奶打翻。所以你不要觉得冒犯我,其实没关系,人各有命,我早就明白并且接受了这一点。而我也不会像别人那样,处处看你的脸色。”

  说完,她和江鹤繁对视了片刻。

  明黄色一字领衬衫让她侧面看去更加单薄,像枝头迎送秋风的银杏叶,摇摇欲坠的无力感。然而她的眼神又充满了意志,是暴烈雨水浇不透的,是声音沉下深渊还能经久不息的。

  自知话说得露骨,何风晚识趣地欠了欠身,离席前笑容仍不减半分:“不好意思,我吃好了,各位慢用。”

  作者有话要说:   那句话是毛姆说的

  明晚见~

第11章11.(小修)

  中途醒来,何风晚看了眼手机,早上四点半。

  屏幕一小团光把浓稠的黑暗烫出一个洞,她枕在光下,脸庞渗出几分惨淡的白。

  照例又是那个梦,这一回,不露面的男人站在壁炉边垂目注视她,依旧是令人窒息的压迫感,而她没那么害怕了。或许早就不该害怕,从她离开家,这个梦始终如影相随,每一次的场景都不一样,和她的经历密切相关——她去面试V·E秀,就梦见他出现在面试房间外的电梯厅;因为想起时装周后台与卓蓝的初遇,便梦见他出现在候场的队列旁。

  而当她在壁炉边的餐桌上闹了一场不愉快,他果然适时出现在跳跃的火舌前。

  虽是百思不得其解,反复几次后,何风晚也想明白,时候未到罢了,等时候到了,一切自然真相大白。

  四下阒寂,成珠珠轻微的鼾声突兀地响起,间或一点点咂嘴咂舌的动静,像贪馋的小孩子依依不舍舔着手指头。

  何风晚坐起来,睡不着了。

  昨天晚上她提前回房,洗了个澡就早早地睡下,算算竟睡了七个半小时,非常奢侈了。

  窸窸窣窣地摸索一阵,何风晚披上一件驼色羊绒大衣,蹑手蹑脚地爬上阁楼。阁楼连接露台,她推门站在凛冽的寒风中,不由得裹紧了大衣。

  极目远眺,云幕底层翻涌着蒙蒙的浅色,快要日出了,杳冥天光勾勒出雪山的轮廓。何风晚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,原地踱了几步,心想这时要是有支烟就好了。

  她以前抽卡碧,极细的一根夹在指间,浓烈的薄荷味混着呼吸直探肺底,再打出一串很凉很深的哆嗦。可惜迟鸿签她的时候,强令她戒掉。

  略感遗憾地从口袋掏出一根不存在的烟,何风晚回忆着过去抽烟的步骤,点燃想象中的火机,仿佛真的听到火光擦亮的轻响。然而就在她把脸贴向两根并拢的手指,被尼古丁填充的满足近在眼前,眼风疾疾掠过不远处站立的人影。

  看到江鹤繁的一瞬,何风晚满脸自得的窃喜还来不及收拢。

  他沉默地盯着她的手,眼中有些一言难尽。

  不是说他不烟、不酒还不女人吗?真巧,这三样她正好都占齐了。

  这样想着,她心里有了一点报复性的快乐,冲淡了昨晚被冒犯的愤怒。何风晚顺势和他招手,笑道:“早上好啊江先生!你也是来看日出的吗?”

  江鹤繁凝着一张脸,不咸不淡地说了声“早上好”就转走方向。

  谁会想到相邻两套房的顶层露台挨在一起?何风晚昨天上来看的时候,还以为空空旷旷的一大片全是她的呢!

  瑞士人也没装什么防盗护栏隔离网,何风晚轻轻松松抬腿一迈就过去。

  “没想到你真起那么早?我还以为他们随便说着玩的。”

  兔子一样蹦到他身边,何风晚一边拿眼小心觑他,一边偷偷和他比身高。唉,还矮他半个头的样子。

  江鹤繁仰头望向遥远的天际,往旁边移了两步,和她保持距离,冷声问:“上次那笔钱还不能让何小姐满意吗?”

  诶?

  何风晚一下愣住。

  “还有那身衣服,是值不了几个钱,但你转转二手,也够换个新包了。”

  何风晚脸上彻底没了笑意。

  “我并没有看不起何小姐,不过既然我们能在这里‘偶遇’,就当作一次纯粹的偶遇好吗?”

  说得足够委婉,但她听出来了,这是在拐着弯地质疑她,是不是上次那笔丰厚的报酬让她尝到甜头,才会处心积虑地布局,不远万里地跟来瑞士。

  她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,想着这男人怎么如此心口不一,之前明明还私藏她的照片,现在又暗示是她别有用心。但这一回,她没有发作。

  “其实江先生怎么看我,是你的事。我昨晚喝了点酒,冲动了,扫了大家的兴,就当打个平手吧。”何风晚无所谓地笑笑,“行啊,纯粹的偶遇……我们就纯粹地看看日出吧。”

  他们并肩站着,谁也没有再说话。

 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,映亮了两人的眼眸。

  何风晚被一些往事勾着,思绪飘到无远弗届,没有注意江鹤繁后来转头看来。他看着她不施粉黛的模样,金色的晨光映出眼角眉梢一丁点属于她那个年纪的稚气,是没有被她老练的语气和成熟的举止包装过的真实。

  他心底落下一点柔软,这还是个小姑娘。

  想起他一直寻找,却始终没有找到的故人,如果真有这么个人,也该和她一般大了。

  *

  成珠珠一气睡到日上三竿,吃过午餐后,懒猫一样躺在院角的木椅上晒太阳,就差把肚皮翻出来。

  何风晚拉她起来,搭乘缆车下山,再沿步行山道慢慢往回走。

  天空是彻骨的蓝,一片云也没有。

  缓和的坡道只有她们两人,头顶上空偶尔有缆车驶过,黑色的影子大鸟一样飞走。大片的针叶林密密地延伸到坡下,往上是覆雪的岩壁,茫茫无尽的白色。

  松风声浪涛似地盈了满耳,一两只鸟雀扎进草丛扑腾。

  何风晚让一口气顶着,越走越快。成珠珠几乎跟不上,在后面直喊:“晚晚!你等等我!”

  “他也不想想,我连他真名都不知道,怎么对他处心积虑?我有那个本事,干点什么不好?”复述了早晨露台上江鹤繁那一番话,何风晚气鼓鼓地说,“本来我对他还挺有兴趣的!”

  成珠珠眼珠子滴溜溜地转,欲言又止地偏开脸。

  何风晚说:“你有话就直说。”

  “其实不管谁来看,都会觉得你们这样实在太巧了啊!”成珠珠头头是道地分析,“就算来瑞士度假,一般不都是住豪华酒店,去景点观光吗?这个小莫村,也未免太冷僻了。更何况,江总并不是来度假的,是陪他们俱乐部训练。”

  “老实说……晚晚,你别生气,其实在我看到江总的时候,也以为你是冲他来的。”

  “不。”何风晚停下,“我哥哥以前来过。”

  哥哥?成珠珠有些糊涂。

  何风晚放慢脚步,看向山道上斜拉的人影,“哥哥曾经为了挣钱,给那些登山冒险家当向导,因为我小时候住的村子靠近雪山,这样的向导大多都是了解地形气候的本地村民。没想到他也因此爱上了登山。他是怎么知道小莫村的,我不知道,但他和我提起过。所以我想等挣了钱,有空的时候就来看看。”

  “哎!那不就是误会吗?你干嘛不和你哥哥一起来?”

  “他不在了。”

  “噢……”成珠珠慌张地顿足,露出不小心戳痛别人的懊悔,“抱歉啊。”

  “没事,过去很多年了。哥哥那时说会带我来,他既然带不了,我就自己来,当还一个心愿。”

  成珠珠如梦初醒地大叫:“所以你也别怪江总啦!他又不知道!”

  何风晚横她一眼,“你怎么老帮他说话?”

  “你知道我崇拜他嘛。”成珠珠吐吐舌头,哼哼着,“而且啊,你昨天晚上离开以后,林大哥他们都狠狠批评了他。”

  何风晚眼梢一挑。

  真稀奇,江鹤繁那样的人物竟会受人狠狠批评?

  成珠珠看出她不信了,说:“你不知道吗,江总他待人有亲疏,对亲近的人一向很包容,对敌手才格外冷酷。”

  “这么说,我可以继续对他有兴趣啦?”何风晚笑颜重展。

  成珠珠小鸡啄米似地点头,一连迭声地应:“可以可以可以!”

  “你那么兴奋干嘛?”

  “何止我啊!”成珠珠双眼堪比两只高功率灯泡,熠熠发光,“多少人铩羽而归!都等着看他什么时候被人拿下!晚晚你加油!我压你的!”

  人都是这样,摇摆不定的时候旁人撺掇几下,立刻就定了。

  何风晚脑子里浮现出江鹤繁的脸,总一副从此就不问世事的样子,用流行的说法叫什么?

  禁欲。

  非常准确啊,还是个雏呢。

  何风晚暗暗想着,情不自禁地笑出声,再一抬头,对上那双清俊的狭眸。江鹤繁和林熊一人一根登山杖,从后大步赶上。

  林熊看见她,激动地挥手,“嗨!何小姐!”

  一旁的江鹤繁在打量她。

  他今天休闲扮相,猎装夹克与牛仔裤,一双高帮登山鞋。西斜的日光照来,上扬的眉骨倍添英气,高挺鼻梁一侧落下小片阴影,充满雕刻的美感。或许是何风晚心情好,怎么看他怎么面若冠玉。

  “嗨,江先生!”何风晚热络地笑,“你们也是从山下走来的吗?”

  江鹤繁没说话,林熊赶紧接住话茬:“我们不是从山下来的,本来打算走环线,但我犯了老毛病,就中途回来了。”

  “不要紧吧?”

  “不要紧不要紧。”林熊淳朴地笑,面露惋惜之色,“回来休息一晚,明天再出发,就是两天都见不到何小姐了。”

  何风晚惊奇:“要走那么久?”

  “是啊,刚才去镇上买了点药。多亏江老弟在,要不我连什么药都不记得。买完我们俩换身轻便的,再转回来。”

  于是重看江鹤繁,何风晚心里涌起些即将小别的不舍与澎湃。

  而他打量半天,得出结论:“你怎么不带登山杖?”

  何风晚说:“这山路也不陡,带那个多麻烦。”

  江鹤繁目光骤冷,“那是拿来保护膝盖的,防滑、防摔,还能借力。”

  何风晚一听,眼中须臾盛满了桃花,脸上的娇媚起来了,忙着朝成珠珠挤眼,无声说着“看,关心我呢”。

  “原来是个绣花枕头。”江鹤繁眼底恢复一贯的沉静,话中带上讥讽,“算了,荒山野岭的,何小姐自求多福吧。”

  要是以往听他这么说,何风晚早就火冒十八丈了。

  今天不一样。

  不再是仅仅挂在嘴边的玩笑话,既然定了,就要认真对待。

  江鹤繁说完刚才那番话,就带着林熊大步走远。何风晚盯着他快要没入弯道的隽逸身影,唇角微弯,飞快打起算盘。

  ——不是怀疑我处心积虑地布局吗?要不我就试试,看我有没有那个本事。

  随即整理脑中乱成一团的,关于江鹤繁的线索,却片刻就感到了挫败,不甘心地轻咬下唇,毕竟对于勾引这回事,她也是第一次。

  但她很快想起那个皮夹,信心又回来了。

  那里面还夹着她的照片啊!

未完待续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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