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的魔术（6则）

赵健雄

晴耕雨读

晴耕雨读，这句老话的意味，今天的人们已经不容易领悟了。我之所以还有一点体会，是因为当过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缘故。十八九岁，正是读书的年纪，被告之没书读了，而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是比读书更重要的事项。

让没读过什么书的人来教育读过一点书的人，而且说得大家都相信，以为这才是更好的教育，具有如此本领的领袖，真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天才。

后来我去过老人家在中南海的书房，看见宽大的眠床上半边都堆着书，主要乃古书，看来他也是勤于读书的，且读了许多书，并把读书看得比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更重要。我这话说得恐怕不妥，老人家被恭维而他自己也最愿意接受的正是“伟大的导师”，他教育一切人呢，而且能用一种最为有效与简洁的办法来实施，即“一句顶一万句”。我们都是从小接受了这种教育的“红卫兵”，即便到了今天这个年纪，仍难以完全脱其窠臼。

当年到了乡下，多数人也就不读书了。

我还读一点，从《马克思传》到普希金的诗歌，现在弄文字的底子就是那时打下的，所以无可避免地偏窄。

睛、雨都春天最能彰显，尽管北方的春天与南方还是不同，睛多雨少，这让当年我们这些没啥知识的年轻人少掉许多读书时间，中国历史上南人当状元的似乎多于北人，或许也和这天气特点有关吧，春天不是读书天，但雨天肯定宜于读书，因为农活干不成了，不读书作甚？

我曾经很欣赏领袖关于教育革命的说法，被忽悠直至文革结束，大家都忙着考大学，仍无动于衷，以为靠自己努力就行了，上什么大学这劳什子？

后来也去读了一点书，是被潮流挟裹，即便进了大学也颇不以为然。

晴耕雨读，是几千年来的传统。睛耕，满足过日子的基本需求。雨读，则稍稍形而上一些，但也不止是形而上，读好了书的人可以不再睛耕，用一种别的方式生活，或作教书匠，更好一点的是中个举人，做后备官员，即有望进入“人上人”的序列。

要达到这个目的，一般翻翻书是不行的，得苦读，乃至以锥刺股。但把书真正读好，最需要的是乐在其中，即能体会到书中的趣味。

所以五四反科举，以及后来领袖把大家都赶到乡下去，居然大得读了点书和不想读书的年轻人支持。

而现在的高考也仍然像科举，甚至比科举还科举呢。

雨读之苦，很多人都有体会，但睛耕之乐，更多人从来没体会过，其实也是有乐子的，或者乐就在苦中。

现在有些城里人，呆腻了，到乡下去弄块地，种菜种粮，没法自足而多少可以自给，也是一种过日子的办法，好处是避开了尘世喧嚣，并且充分享受晴耕雨读的幸福。

用自然的节奏来区别与划分耕或读，这就等于把自己交给老天爷来安排，还有比这更叫人舒坦的事吗？

领袖故去四十年后，今天乡下几乎只剩下一些孤寡老人，年轻人都挤进城里去做工了，他们仍被称作是这个国家的领导阶级，同时又都属于弱势群体。

没人再去接受什么再教育了，但再教育的影响仍存，那就是一代人乃至几代人，包括整个文化都粗鄙化了。

繁花似锦，江山如画

繁花与江山才是本真的存在，至于锦和画，不过是人力对自然的摹写，这种摹写也可能比本真更加灿烂和悦人，但终究是第二度的。

然而上面两个词，显然把锦与画看作更美的东西且具更高价值，有意无意传达出人的自许、自傲也可以说狂妄。

今天早晨在街边看到杜鹃花开了，其实也是人力所为而非天然，突然想起一个成语，接着又想起另一个成语，并把它们放在一起体会与理解，于是有了上述念头。

怎么看人这种动物？它用自己的标准努力改变世界以适合自己的要求，也不能说完全胡闹，但古代哲人对此是有所警惕的。老子就主张与强调“小国寡民”，提出弃圣绝智和天人合一，即归于单纯和本然。他担心人欲过度扩张会破坏世界与内心的平衡。

老子的担忧不无道理，因为当下我们正面临这种危险的局面。而如今世界，社会状况与生态最好的不都是一些小国吗？恰如老子的预料。

至于整体上，人类已然没有古代圣贤的眼光与襟怀，凡事只重当下，舍此很少更加远大的关心与守持。环保主义者尽管也不乏，只是影响力不大的一个小族群，更多人今朝有酒今朝醉，连自己的未来也不大顾及，更不要说其它动物与植物的生存权乃至整个世界的平衡与发展了。

在科技发展尚且落后的几十年前，就已心存“改天换地”的野心，一旦本领越来越大，对地球的影响力与日俱增，行为也就愈加疯狂。从长远看应当不是好事，最后会在毁了世界的同时把自己也灭了。

当代最伟大的物理学家霍金就认为，从目前情况来看，留给我们的期限也就两百年。

两百年里，如果人类没有能力改变自己，结局只能如此。

而据当下中国的状况来判断，这种改变的可能极小，发展仍然被视为头等重要，事实上我们对世界的影响力正越来越大，也就是说只重当下发展而较少甚至完全不顾及将来的做法（这倒并非首创，只是把这种做法发展到更加极致而已）得到越来越多的认同。

难道就不能节制一点？为何今人的智慧甚至不及古人！这就要说到智慧二字的内涵，如今我们智或者说知的能力远超古人，但慧心与慧根却由于私欲膨涨而日渐萎缩。

会不会再有类似老子的圣人出现（或者只是凡人，却具宽大的眼光与襟怀以及影响力）？如果一定要自取灭亡，但愿毁灭过程中只涉及锦与画，不要顺带着把繁花与江山也一并破坏了。

这个世界多么美好，它也将因为人类的缺失而更加美好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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